第43節(jié)
人雖然帶來的不多,可她盡直走到靈堂前卻沒有人阻攔。 她跪下來,婢女點燃三炷香,她接過拜了三拜,然后走到棺槨前慘然一笑道:“尸身都發(fā)臭了,你們還停著不肯讓他入土為安,假惺惺地哭嚎幾聲,究竟是何居心?” 蘇月的話讓永昌伯夫人的臉色頓時難看起來,她身邊的嬤嬤正要訓斥便讓她制止了,反而臉上露出歉意對蘇月軟聲道:“老大家的,可總算等到你了。天氣炎熱,沒辦法就是放了再多冰也依舊延緩不了元哥兒的腐敗,只是元哥兒生前最重視你這個妻子,你不來,也不好發(fā)喪?!?/br> 這話將所有責任全推到了蘇月的頭上,妻子不來守靈,丈夫豈能死得瞑目。 就看著周圍來吊唁之人露出鄙夷不滿的目光,蘇月毫不在意,只說:“好,如今我來了,便不會走,那么明日就入土吧。” 永寧侯夫人露出為難的表情。 “你個女人的心怎么這么冷硬,你以為你有多重要?元哥兒沒有兒子,誰來摔盆打幡?趕緊讓三郎代子先做了,等將來孩子出生就過繼到元哥兒名下,也就承了香火?!边吷蠌埣业囊晃焕献逵H道。 蘇月笑了一聲:“過繼?” “對,就等你點頭了?!边@時永昌伯也終于被人攙扶著走出來。 作為遺孀,蘇月有資格替丈夫決定過不過繼兒子,過繼誰的兒子,她不同意,這事兒就成不了。 “阿月,我承認以前是伯府虧待了你,我給你陪個不是?!辈蛉饲妨饲飞?,言語分外和善謙卑,“可牙齒也有咬到舌頭的時候,誰家沒點爭執(zhí)?如今元哥兒已經去了,留下你一人,我們也于心不忍。你們蘇家從蘇州的那些人也不是好相與的,在蘇家你也待不下去,不如回了伯府,讓我們好好照顧你,過日子可好?” 雖然永昌伯夫人不是正經的婆婆,可是繼室也是婆母,她如此低聲下氣,直接把蘇月架到柴堆上,受人指責。 而蘇月仿佛聽到了一個很好聽的笑話,反問道:“你們照顧我?” “是啊,女子不易,寡婦更艱難,你畢竟是張家的媳婦,伯府不照顧誰照顧呢,你也別犟了,過繼孩子也是為了你好,免得晚年凄涼?!庇啦驙钊艨嗫谄判牡卣f。 她的話讓周圍不禁點了點頭,永昌伯見蘇月遲疑,不禁道:“你放心,大家都在這里,做個見證,以后必然虧待不了你?!?/br> 不知什么時候,永昌伯府敞開的大門兩側三三兩兩涌進來不少看熱鬧的人,而伯府也沒讓人驅趕,似乎覺得人多嘴雜,能逼的蘇月就范。 然而蘇月卻笑起來:“好啊,真是如此,我也同意??蓡栴}是……你們怎么照顧我?拿什么養(yǎng)我?難道是用三弟妹的嫁妝嗎?可是她都嫁進來兩年了,這嫁妝還能支撐多久呢?” “你少胡言亂語!”永昌伯怒道,“我伯府就是再不堪,也不會淪落到用媳婦嫁妝的地步!” 此言一出,蘇月還沒說話,高若梅卻驀地抬起頭來,手緊緊地攥著,然而她卻不知道視線該看誰,自己的丈夫嗎?可卻發(fā)現(xiàn)張家三郎抬著下巴,挺起胸膛,臉上毫無一絲愧疚。 心頓時就涼了起來。 “好!”蘇月拍了一下手,她往前走了兩步,大聲道,“伯爺說得如此斬釘截鐵,仿佛真的一樣,那我也姑且信了吧。既然要過繼,那有些東西就得掰扯一下。就請伯爺將我婆母的嫁妝交給我吧!” 女子的嫁妝屬于私產,婆家不得動用,能繼承的只有她的親生子女,女兒一般出嫁時添妝帶走一部分,剩余的大部分都屬于兒子,一般等兒子成親時,就會交到兒媳婦手里。 此刻讓蘇月親自來問,便已經是伯府的不厚道了。 當然伯府暗自私吞是一個原因,原永昌伯夫人娘家敗落,無人監(jiān)督亦是另一個原因。 如今張元已逝,作為他的未亡人,即將教養(yǎng)他的繼子,自是有資格來爭取。 “什么嫁妝,我怎么不知道jiejie還有嫁妝?”永昌伯夫人故作不知,裝著傻問,“伯爺,你可知道?” “我怎么會知道,她的東西一直是她自己保管的,伯府從來沒經手過。再說究竟有什么,單子呢,那么久遠的事,上哪兒找去!”永昌伯惱怒地辯解。 原配的娘家人都找不到了,伯府里也早就沒了她生活過的痕跡,人手更是被調換過,更何況是張嫁妝清單。 “大嫂,我知道你看重錢財,亦是跟你那些叔伯爭奪著你爹的家業(yè),可是現(xiàn)在在大哥的靈堂前,能不能不要再謀利?”這是張家三郎痛心疾首的話,暗中指責蘇月唯利是圖,不顧及丈夫,沒有一絲賢良之心。 明明是應得的東西,卻被說成謀利,蘇月氣笑了:“好一個舉人老爺,這說起他人來都是頭頭是道的。不過小女子今日還真的要掰扯清楚一些,否則如何讓人知道你全身的綾羅綢緞,你會香樓的請客喝酒,你在外面養(yǎng)的粉頭,這銀子究竟是從哪兒來的?” 這一句讓高若梅眼睛都瞪大了,她難以置信地望著丈夫,眼里慢慢地浮起濕意來。 “胡,胡說八道,她這是在挑撥離間,誣陷我!”張三郎神色閃躲,卻言辭激烈地反駁道。 蘇月抬起了手,她身邊的婢女從袖中取出一份冊子遞過來。 蘇月道:“知道你們不認,不過未免婆婆在底下心寒,外子魂不安息,我就給你看看這份嫁妝單子!” 此言一出,張家人都露出難以置信的目光來,懷疑地看向那份冊子。 “不用質疑,這一份是從安平侯舊人手里拿到的,上面有兩府的戳印,假不了,若是不信,也可以讓官府瞧瞧?!?/br> 此時蘇月不得不佩服怡親王的本事,她不是沒找過侯府舊人,想要這份清單,可是憑她的本事,人都找不到一個! 沒想到不過兩日,東西就到她手上了。 “讓我看看?!边吷虾鋈挥形环蛉说?,“我是岳山伯二夫人,與你婆母生前交好,她的嫁妝我是見過的?!?/br> 這里誰也不知道這位岳山伯二夫人為何會來已經破落的永昌伯府吊唁。 但是她開口,蘇月沒有任何猶豫,直接親自交到了這位夫人手上。 如今所有人都望向了這位夫人,后者快速地翻閱下,然后點了點頭:“基本對的上,應當錯不了?!?/br> 她說完,還給了蘇月。 蘇月于是繼續(xù)說:“我婆婆乃安平侯的二小姐,身份顯貴,若是年歲見長的人應當還記得那十里紅妝。雖然如今已經沒有安平侯了,可是作為侯府家的小姐,這嫁妝規(guī)格自然也不是一般人能比的,古董字畫,家什擺件,首飾頭面……哪一樣都是價值貴重,可如今這些東西又在哪兒呢?” 永昌伯當初娶這樣一個夫人,張家族人其實很長面子,大多數(shù)姻親都還記得那婚禮場面,所以都不懷疑那份清單。 “那又怎么樣!”然而忽然永昌伯夫人急切地叫了一聲,叫完之后她自知失態(tài),連忙又收斂了表情,冷靜道,“jiejie的東西,我嫁進門的時候就整理過,根本沒有多少東西。雖然嫁妝是女人私產,可伯府有難處,作為夫人也會舍了嫁妝救濟,這些東西反正我沒見過,說不定已經私底下交給了元哥兒,誰又能說得準呢?伯爺,是不是?” 永昌伯的表情扭了一下,沉重地點了點頭。 那位岳山伯二夫人聽了不禁看過來,皺了皺眉,面露失望,她道:“那套點翠金羽頭面,永昌伯夫人,三年前我記得你送于了周夫人慶生?!?/br> 永昌伯夫人頓時張了張嘴,一時間說不出話來。 周圍不管偏心哪邊,見這自打嘴巴的場面也不禁暗暗發(fā)笑。 “怕是疏漏了吧,不過一套頭面,也算不了什么?!睆埣胰煞鲎∧赣H道。 “是嗎?”蘇月笑了笑,又回頭看了一眼,她的婢女送上另一只小匣子。 她將匣子打開,送到岳山伯二夫人面前道:“這些是京城幾家當鋪的典押契書,您看看是不是典當?shù)亩际俏移拍傅募迠y,再看看這典當人,又是誰呢?” 此言一出,不管是伯府的所有人包括張三郎的臉色都刷白了。 岳山伯二夫人翻閱著,核對著,最終面色發(fā)冷地看著永昌伯府等人道:“真是下作,臉面丟盡了?!?/br> 蘇月笑瞇瞇地朝周圍一圈:“來,想瞧熱鬧的都來看看,特別是咱們的這位舉人老爺,不知道這輩子還能不能把這些東西給贖回來?!?/br> 高若梅腳步挪了一下,很想過去看看,可是又怕見到了,承受不了,只能站在原地。 蘇月看向她,嘆道:“二弟妹,這無底洞你兜得住嗎?” 侵吞媳婦的嫁妝,在哪個地方都是受人鄙視的,更何況這些東西,還沒用在原配夫人的兒子身上! 這會兒誰還會幫永昌伯府,豈不是跟他們一樣? 第43章 臉面 四周議論紛紛, 不知不覺瞧熱鬧的人越來越多,只有靈堂前安安靜靜,張元的牌位仿佛在嗤笑這一場鬧劇, 也顯示他一生的可悲。 永昌伯夫婦漲紅了臉,張三郎這回屁也放不出一個。 倒是張家一個跟永昌伯夫人走近的女眷道:“我說, 侄媳婦, 如今是在元哥兒的靈堂前,談論的是他的香火, 你掰扯前頭夫人的嫁妝做什么,難道給不出來,你就看著元哥兒絕嗣嗎?” 這話一說,永昌伯夫人頓時回過神,她咬了咬牙, 直接在蘇月面前跪下來道:“千錯萬錯都是我的錯,誰讓伯府不事生產,這一家老小還得吃喝呢, 今后千人唾罵我也認了。只是再怎么樣,也不該在元哥兒的靈堂前鬧起來, 豈不是讓他不安心?” 她這一跪, 相當于婆婆跪兒媳,很多人都驚了一下。 而蘇月動也不動地任永昌伯夫人跪著, 大家看她的目光也跟著深幽起來:居然真的敢受這一跪! 蘇月死死地看著永昌伯夫人,一動不動, 但是她的臉上卻流下眼淚,她哭了。 “欺人太甚……”她一邊哭一邊搖頭, 看著周圍那帶著譴責的目光,道, “逼我,好,拿下跪逼我,我會妥協(xié)嗎,呵呵……” 她眼神一凌,忽然一把將旁人推開,對著張元的棺材直直地撞過去…… “小姐!”丫鬟尖叫了一聲。 這乍然一出,讓所有人的驚叫跟著一起跳到了嗓子口,紛紛大叫著讓她停下。 幸好靈堂邊上有個家丁,一把將蘇月推開,她才倒在地上,怔怔了一會兒,接著爆發(fā)出一陣哭腔,伏在棺材上:“元哥,我的命好苦??!你為什么這么早就去了,你把我也一并帶走吧,免得讓這群豺狼虎豹我把生吞活剝了!你被無情地趕出伯府的時候,我還沒來及將我自己的嫁妝帶出來,你勸我算了,當做還了他們的養(yǎng)育之恩,可這是一幫填不飽的餓狼啊!” 蘇月一邊哭,一邊大喊,她撫摸著張元那已經開始潰爛的臉道:“七日停靈,你可還能熬下去?她們無非等著我表態(tài),好拿出錢財來填補大窟窿,揮霍無度,背債無數(shù),我偏不讓他們如愿,大不了一死,大不了一死!” 她說著往后退了退,眼看著又要再撞一次…… 世人光腳不怕穿鞋的,橫的怕不要命的! 蘇月這么一來,跪在地上的永昌伯夫人就再也跪不下去,她愣愣地看著尋死覓活的蘇月。 本來就是永昌伯府仗勢逼人,這要是再鬧出人命來,非得再吃上官司。 邊上的人大喊著,紛紛一哄而上趕緊將蘇月拉開,好好安撫,如今誰還敢說句重話? 這鬧哄哄的景象,不知什么時候,靈堂一邊被搬了一張桌子來,有兩個人帶著文房四寶刷刷刷地搖著筆桿,不一會兒,一張伯夫人下跪而求,遺孀媳婦撞棺以死明鑒的畫被活靈活現(xiàn)地畫下來。 邊上還配有文字說明,寥寥幾句便解說了事情緣由。 見到他們,以及懸掛在腰上的記者身份牌,都下意識地往邊上多多,回想自己的言行舉止是否有所不當。 “要不要我們幫忙報個官?”一位看著和善的記者好心問道。 “不報官,這是家事,你們來干什么!”永昌伯臉色一變,質問道。 上報不管是這個時代還是后世,就意味著自家事得讓人評頭論足,心里有虧,還要點臉面的都不想見到八卦小報的記者。 “咱們是來看熱鬧的,看完了之后,也該讓全京城一同看看,所以不要顧忌我等,想怎么樣隨意。”記者說完還好心地提了一句,“放心吧,咱們小報一向信用,絕對不會胡亂報道的,事實什么樣,就是什么樣,若是有出入,可以去投訴,王爺會懲罰我們的?!?/br> 永昌伯府眾人的表情一會兒黑一會兒白,接著見這兩位記者大大方方地跑到靈堂前,給張元上香吊唁,只是出來的時候對著永昌伯道:“伯爺,知道你喪子心痛,可這都五日了,味兒實在有些難聞,大熱天的,就別折騰了,早點入土為安吧,也好省點錢?!?/br> 他說完,拉起同僚翻身上了屋頂,拿著紙筆興致勃勃地看著下面。 其實這話早就有人想說了,只是礙于情面不好出口。 夏日炎炎,就是塊新鮮豬rou頭天不吃,第二天也餿了,過了兩天味道就臭不可聞,更何況人都死了五天,這么點冰根本可有可無。 若不是當朝大員,皇親國戚,身份尊貴無比,可以用冰棺鎮(zhèn)著,誰會在大夏天為了一個兒子停靈七日?再不舍得,看著面目全非的人也于心不忍呀! “還能為什么,無非是拿他戳我的心罷了?!边@時蘇月推開了身邊人,紅著眼睛,走過來道,“要說這世上還有誰在乎元哥,那就只有我了。元哥病重的時候,延醫(yī)問藥,不管是錢財還是照顧,這些全部都是我來,伯府的人連個面都沒出現(xiàn)過,當真是一刀兩斷??扇缃袼チ耍弥K家人來鬧,便二話不說將元哥的尸身搶過來,非得停靈七日,讓他不得安寧……”蘇月的眼淚落下來,哽咽了一聲,“就是逼我再繼續(xù)留在這府里,拿我爹娘的心血錢財養(yǎng)著這幫蛀蟲!什么過繼,孩子都沒出生呢,過繼什么?” 她的目光緩緩地落在永昌伯身上,站直了身體,微微抬了抬下巴說:“就算要過繼,我也不會要張三郎的!孩子,我要仔細看過來,查過品行,合我心意我才會收下,可這跟你永昌伯沒有任何關系!今日,我將話放在這里,要么明日一早讓元哥入土為安,那么這次身后事所有的費用我來出,不用逼著三弟妹再動用她的嫁妝!要么,就停著吧,五日已過,還有兩日,我也等得起,這不孝的名頭擔著就擔著!我迥然一身,不怕!” 蘇月說得擲地有聲,哪怕她此刻已經搖搖欲墜,看著丈夫牌位眼里帶著nongnong的歉意,但是,生意人,說話算話,代價付得起,絕不反悔! 記者刷刷刷記著她的每一句話,另一位將她眼中決絕刻畫下來。 此刻,誰也沒有再和稀泥,勸著話。 蘇月將永昌伯府的臉面全部扯了下來,她剛強不屈,寧愿毀了自己名聲也不愿讓這滿府污糟再惹上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