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底怎么會走到這一步？

    燕國公頭上的冠冕跌落在地，被兇神惡煞的士兵按倒跪在金絲邊絨毛毯上。

    這是波斯奉上的貢品，最不耐臟。

    大殿今日兵荒馬亂，不知多少人踩過這地毯，沾上了泥沙灰塵，又并著撒了不少血，叫燕國公的臉染上不少污漬。他喘著粗氣，心中卻不慌張。

    好似他一直在等待這一天。

    虎視眈眈圍瞰的士兵們忽如潮水般退開，向兩邊散出一條清道。

    燕國公掙扎著扭開臉，看向殿門。

    那人逆光而入，不緊不慢地踱步靠近。

    是的，這才是真正的龍子皇孫，是他數(shù)十年也無法培養(yǎng)出的氣度。

    即便是從高處墮落，沉浸泥濘，刻在骨髓里的修養(yǎng)以及周身的矜貴也不曾受影響。

    眾將士齊齊問安：“太子殿下安！”

    太子殿下。

    呵！

    能被稱為太子的，在他心中只有一人，只有這人才配得上「太子」之尊。

    太子與將士們出生入死，面對狄人絕不膽怯，英勇善戰(zhàn)。

    那時沒有燕國公，只有季忠良。

    世人都知季都尉在這場戰(zhàn)狄場上一舉成名，卻不知在當(dāng)時，只不過是一抹水花。

    太子殿下用兵如神可謂是家喻戶曉。

    北部府州還有人給殿下取了個諢號——戰(zhàn)場貴公子。

    沒有人不尊敬殿下。

    殿下關(guān)心下屬，勤奮好學(xué)，驚才風(fēng)逸，潔身自好，聰慧果斷，是天生的君主。

    殿下很好。

    是他記事以來對他最好的人。

    給他取名字，教他認(rèn)字，教他武藝。

    即便太子殿下也這樣教授過他人，此舉不過是好心之行，卻叫季忠良銘記于心。

    他曾握緊右拳，抵在心口暗自發(fā)誓，要誓死效忠殿下，回報殿下那顆愛民之心。

    他或許會忠心耿耿地替殿下守好北部邊境，或是鞏固京城禁防。

    可在返京慶功宴上，用崇拜赤忱目光望著主位上笑意盈盈的殿下的季忠良怎么也不會想到，在數(shù)年后，他就是用發(fā)誓的右手親手將狄人的秘藥倒入茶盞中，讓人端給他最崇敬的尊上。

    他的眼睛到底是什么時候開始選擇性地看自己想看的？

    他的心又是如何一點一點被嫉妒吞噬？

    是看見凱旋歸來時眾人眼中只有殿下，卻沒有他這個渾身是傷的小兵？

    是那京城貴女自京城打馬而來，只為侍奉那只挨了一刀的殿下？

    是百姓口中只談天家辛苦，卻無布衣?lián)涫?/br>
    倘若他一直居于西部府州下一個偏僻的小鄉(xiāng)，他會安心于此，為鎮(zhèn)上書院的山長竟將獨女下嫁而虛榮。

    可是他窺見了天外之景。

    將一個貧瘠的人提到一個不屬于他的環(huán)境，叫他見過紙醉金迷，他還如何保持那副平常心來看到自己所有的事物。

    貪心。

    是的吧。

    貪心是理所當(dāng)然的事情。

    我要出人頭地。

    我要成為人上人。

    我要叫全天下的人都知道我的名字。

    我要我的名字在史書上重重留下一筆。

    我要……

    那團(tuán)黑暗漸漸吞噬了他，一點一點，從腹部探出，逐漸蔓延到全身。

    人人都說謝家三姑娘國色天香，是京城最美的姑娘。

    他卻覺得，她比不上她姑母的十分之一。

    那一身騎服，高束長發(fā)的姑娘騎著紅馬奔過校場，所有將士不約而同的止住動作，隨著那倩影移動目光。

    這樣的美人，只能是最尊貴的人才配擁有吧。

    放在旁人，得的到必定守不了。

    他告訴自己，這是被下旨賜婚的太子妃娘娘，可不能胡亂想。

    可是，可是，這般美好的女子實在叫人心動。

    他們二人在營內(nèi)散步時如同一幅畫般美好，旁人插也插不進(jìn)去。

    鄉(xiāng)野教書先生的羞澀女兒如何配與她相提并論？

    恨叫一個人成長。

    他迅速習(xí)得京城人的精明與不動聲色，何其如魚得水。

    他不再是太子殿下，他也不再是季都尉。

    他原以為這般真正可以成為另一個人，不是季狗蛋，而是季忠良。

    忠良忠良。

    可京城里人人各懷鬼胎。

    同僚當(dāng)面笑臉相對，背后惡刺。

    陛下為什么不能像軍中時把一切都擺在臺面上？

    做錯了事就打板子，出力的人就賞賜。

    這到底是為什么？

    他被參得落荒而逃，拖著被打了五板子的身子去中正殿謝恩。

    在最狼狽的時候又遇見那尊貴的人。

    他伏倒：“叩見皇后娘娘?！?/br>
    娘娘只溫和道：“陛下與季大人親厚，不會就此疏離了大人?！?/br>
    大人。

    她叫我大人呢。

    是的呢，我不過是壓下京中幾個草民申冤罷了，又不是什么大事。

    莫名其妙死的人可不少，多一個少一個又何妨。

    她還叫人給我送膏藥。

    她心中或許有我？

    這個認(rèn)知叫他欣喜若狂，每逢國宴，他都早早開始捯飭自己。

    謝皇后每開口，他都在想是不是暗示他什么。

    可是，這一切不過是一個泥腿子的臆想！

    九月桂香，陛下的嫡長子誕生了。

    他在中正殿述職，卻發(fā)現(xiàn)陛下心神不寧，正欲開口，外邊公公進(jìn)殿喜氣洋洋道：“陛下大喜！皇后娘娘平安誕下小殿下！”

    他的心停了一下，忽地劇烈跳動。

    她給別人生下了一個孩子。

    真惡心。

    眼前的陛下松了口氣，問道：“皇后如何？”

    公公道：“娘娘鳳體未損，不過有些乏力?！?/br>
    陛下大笑。

    他第一次看見他這般毫無形象，狂喜不已。

    陛下起身道：“賞！大賞！所有侍奉的人賞三月例錢！”

    陛下像是才注意到他，繞過幾案拍了拍他的肩背。

    “忠良！朕做爹爹了！”

    他逼著自己笑：“恭喜陛下！”

    陛下道：“自打皇后有孕起，朕就總擔(dān)心在狄戰(zhàn)時殺戮過多，反噬了他們母子，總要多行善?！?/br>
    “那時你犯事，朕不能不處理，可終歸不忍，以皇后名義送了藥，將這之舉記在皇后身上，好叫上蒼保佑皇后。如今看來，真是累福！”

    啊。

    原來是你送的。

    原來那會的關(guān)心也是受到你的指示。

    季大人，大人。

    哈哈哈哈哈。

    真是嘲諷。

    那團(tuán)黑暗徹底吞噬了他。

    天家的女人又如何？

    我想要就得是我的！

    在皇長子周歲宴時，眾人在殿上歡聲笑語，他在冷宮享用皇帝的女人。

    先帝的女人也是皇帝的女人，不是嗎？

    這個叫齊棉兒的女人正合他心意，他在她身上宣泄著一切的不甘心。

    他們一道出身卑微，一道野心勃勃。

    她為了什么他不管，邵貓邵狗都無所謂，只要他姓邵就夠了，推誰上位不是上位呢。

    只可惜他不姓邵。

    他穿著銀甲，沿著血跡，學(xué)著陛下的氣度，不緊不慢地走去東宮。

    那里窩藏著他的朋友、他的神明、他的主人，也有他夢境中可望不可及的女人。

    為了得到一切，他拋棄了所有，名聲、朋友、妻兒。

    他病態(tài)地要得到內(nèi)心渴望的一切。

    沒辦法停手了。

    只能一條路走到黑。

    要問他有沒有后悔，他沒想過回頭。

    可是當(dāng)隔著熊熊大火的東宮宮門，他抬頭望見高聳的宮殿前那女人毅然決然地點燃自己與躺在她懷里的男人身上的衣袍時，他驀然嘔出一口血。

    那男人已經(jīng)死了，下巴與前胸衣襟上大團(tuán)大團(tuán)的血跡血漬，女人緊緊摟著他，乖乖巧巧的，沒有一絲抗拒。

    生生被火吞噬的感覺是恐怖的。

    他曾在深夜將兒子養(yǎng)的小狗點燃，看它在院子里嗚嗚轉(zhuǎn)著，真是酣暢淋漓。

    可是現(xiàn)在，小狗變成了他最憧憬的二人。

    東宮被燒得面目全非，他視若無睹，穩(wěn)步上前，一步一步踏上臺階，來到那殿前。

    圍著的士兵有的是他的私兵，有的是世家世代培育的守衛(wèi)。

    所有人都沉默地看著那兩具死死交纏的黑尸。

    陛下生前要處理世家，所有人都恨他。

    現(xiàn)在他變成一灘腐rou。

    所有人反而記起他的好。

    而他鉆了空子勾結(jié)世家，煽動所有人。

    他成功了。

    但是，真的成功了嗎？

    而他真的是喜歡她嗎？

    還是喜歡她身上上等人的血脈？

    他不知道。

    這下他真的不能回頭了。

    他見不得小殿下，見不得中正殿，任由新帝混賬。

    看到曾經(jīng)金碧輝煌，可看不可及的皇宮變得一片狼籍，他心中是痛快，是暢意。

    夜深人靜時，他才恍然，自己沒有身著龍袍，卻已經(jīng)是孤家寡人。

    諾大的燕國公府沒有那膽小靦腆的女人和虎頭虎腦的孩子。

    唯一的兒子整日不著家，他只有在順天府的案卷里才能看到兒子的事。

    打架。

    鬧市策馬。

    搶民女。

    砸酒肆。

    那笑起來如同他母親一般甜甜的，羞澀地躲在他哥哥身后的孩子變得尖銳，迷上道法。

    到底是從哪里開始出問題了。

    而他到底想要什么呢？

    他真正位同皇帝時，又為何不喜？

    燕國公垂下頭，看著眼前人黑靴，那流云紋路道道，他好似隨著那朵朵祥云，漂浮在夢境。

    這個夢做了二十年，從初遇太子殿下時就陷入白霧。

    也該醒了。

    而如何收場，等到他見到太子殿下與太子妃娘娘時，再請罪吧。

    “罪臣季忠良，叩見太子殿下！”

    京城的百姓從睡夢中醒來，發(fā)現(xiàn)街上巡邏的禁軍換了身衣服，有認(rèn)出，這是嘉盛年間京城禁軍的服制，忙去老屋告訴有一口氣進(jìn)，沒一口氣出的老父親。

    那老人竟生出了一把子力氣，在家人的攙扶下，顫顫巍巍地走出家門。

    看到眼前的景象，那老人熱淚盈眶。

    “太子殿下回來了！我們的陛下回來了！”

    “正統(tǒng)！正統(tǒng)！”

    所有人都喜氣洋洋，上到王府貴勛，下到小攤小販，皆是卸了家中堵門的鐵板，換上新衣。

    南安侯府眾人聚在決明堂正房內(nèi)，興高采烈。

    太子殿下回來了！南安侯府的大造化來了！

    郡主娘娘看到他們這高興的神情就有些膩煩，正欲轟人，便聽見庭院里小蕓的笑聲。

    綠蘇心想這丫頭怎么這般不穩(wěn)重。

    正要訓(xùn)斥她，就見小蕓自顧自進(jìn)了門，滿臉笑容道：“老夫人！寶姑娘回來了！宮里已肅清，侯爺便讓四爺先回來，路上碰到周大人，說是寶姑娘在守城門！四爺就先去接姑娘了!”

    此言一出，炸得眾人皆驚。

    郡主終于露出一個真心實意的笑：“可算回來了！不枉費我們放了這么久的魚！”

    說罷就囑咐綠蘇備轎。

    這還有什么不明白的呢？

    明眼人這才意識到郡主娘娘、南安侯以及梁姑娘演了一場戲，把所有人蒙在鼓里。

    喬氏喜極而泣，淚打濕了帕子，嘴里嗚咽實在擋不住，就用帕子堵著嘴，喉嚨發(fā)出咕嘟咕嘟的聲音。

    喻臺很激動，漲得兩頰通紅，雙目含淚。

    這段時間他迅速成長，竟然有了小小大人的模樣，他抑制住想要跑出去的沖動，上前攙扶住姨母，不住勸慰她。

    在孩子們的安慰下，喬氏止住了淚，四房眾人都高高興興地隨著郡主出門。

    有人歡喜就有人愁。

    臉色蠟黃的孫氏看著弟妹眉開眼笑，心中嫉妒地很。

    告訴自己：外邊亂糟糟的，怕不是靠賣皮rou回京。

    一想到褲襠里的事，她就想到令曼，心口發(fā)疼！

    蔣氏也是如此。

    她千嬌萬寵的女兒啊。

    萬般心酸之下竟沒有周到出去安排。

    小蕓見屋內(nèi)人都散了，上前在蔣氏耳邊低語：“夫人莫擔(dān)心三姑娘，寶姑娘托人帶話，說三姑娘一直跟著她，沒有受累，清清白白的呢?！?/br>
    蔣氏慘白的臉?biāo)查g有了血色，她一把子抓住小蕓的手：“這……何時開始的？”

    小蕓從衣襟里掏出一張薄紙：“這是太子身邊的周大人家的家仆送來的，是寶姑娘給夫人信?！?/br>
    蔣氏顧不上什么，急急打開，不過須臾，有些血色的臉又變得鐵青。

    這渾丫頭！

    真的是瘋了！竟然做出這般大膽的事，險些壞了太子的計策！

    這下可好了，別說是太子妃，能不能留在京城還是問題！

    也不知道新舊更替后會不會拖累世子在新主那吃冷排場。

    日頭高照，與周寄一道守城門的寶知站在城墻上，看見兩股潮水般的大軍逐漸交融，最后成為一團(tuán)，擦了擦臉上的濺上的血。

    最兇險的時候熬過去了。

    壓低聲音的梁“公子”可謂是動之以情、曉之以理，叫當(dāng)年與燕國公一道出生入死的將士想起先帝的種種，最后繳械。

    不過，她無意成為什么名揚天下的大英雄，打算就此溜走。

    不想剛摘了頭盔，理了理亂發(fā)，就聽見趴在內(nèi)墻的周寄興奮道：“梁公子快瞧瞧！誰來了！”

    嗯？姨夫來的這般快？

    不過是我姨夫，你這般激動做什么？

    寶知好笑地走近開口，便見將士從底下疾步上墻，恭恭敬敬道：“稟公子！雍王府衍公子求見！”

    啊。

    是邵衍。

    寶知的心尖顫了顫，藏在左胸里心跳聲越來越大，震得耳膜咚咚作響。

    她準(zhǔn)備了一肚子的解釋，幻想很多重逢的情景。

    卻不想是在自己渾身是汗，穿著將袍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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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終于進(jìn)入感情戲了，接下來就是黏黏糊糊的嘎嘎，快可以開寶知和邵衍的第一輛車了，不過這時候?qū)氈獩]有及笄呢，來個邊緣性行為（我的xp  哈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