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斫本不叫狄斫，他爹狄猛自認(rèn)沒什么文化，干了一輩子力氣活，哪里會起什么名字？狄斫長到三歲還沒個(gè)正式名字，狄猛叫他狗兒子，他娘叫他寶兒。

    鎮(zhèn)上同齡孩子都被塞進(jìn)了幼兒園，兒子沒大名人家不收，狄猛沉思良久，一拍桌子：“叫狄軍好了，長大了給我當(dāng)兵去?！?/br>
    榕鎮(zhèn)那會兒正在剿匪，從最近的鎮(zhèn)上調(diào)了一支隊(duì)伍駐扎，鎮(zhèn)上居民見了無一不說威風(fēng)氣派。

    連土匪也覺得氣派，一群烏合之眾在山里自編成軍，不管不顧把板爺趕下山，連祖師爺?shù)漠嬒穸疾蛔屗麕ё咭粡?，占了那所師門祖?zhèn)鞯睦险赢?dāng)了“司令部”。

    板爺流落街頭，不少人邀請他去家里暫住，他都一一謝絕，只接受了一些吃食，沾一點(diǎn)葷腥的都不要。

    狄猛聲大，說那話時(shí)，板爺正捧著好心人施舍的饅頭稀粥蹲在他門口，聽見了，忙抬高了腔調(diào)：“使不得，使不得！叫什么‘?dāng)耻姟缓貌缓?。?/br>
    狄猛聞聲出門，他是個(gè)一心過自己日子的大老粗，沒去看過祭祀，更不認(rèn)得板爺。

    見板爺穿著不像個(gè)干體力活的，雖然邋遢了點(diǎn)，但并非尋常乞丐那樣日積月累的污垢，至少活動間從衣物下露出的胳膊和脖子都很干凈。

    “大叔，那您給出個(gè)主意，叫什么名字好。”狄猛是個(gè)爽直的，大著嗓門說道。

    “依我看么……”板爺筷子捏到了最上頭，輕點(diǎn)了兩下，說道，“有了。常言道，玉不琢，不成器。依我看，孩子就叫狄琢?！?/br>
    狄猛生平就對有文化的人高看一眼，請板爺吃了一頓，還收留他住到客房里。

    住了幾日，見識到狄家那小孩兒，板爺改了口：“精雕細(xì)琢可改不了，你這兒子得用上刀劈斧砍，好整一頓，‘斫’字才壓得住?！?/br>
    狄猛越發(fā)覺得板爺是個(gè)高人，家里那混小子可不是好好吃頓苦頭才知道改么？

    直到五個(gè)月后土匪被打散，全部舉手投降下山，板爺才離開狄家住回了老宅子。

    后來狄猛才曉得，板爺就是后山上那位遠(yuǎn)近聞名的道士。兩年后狄猛帶著兒子上了山，一見板爺就跪下了：“老神仙！”

    板爺沒有上前攙扶，隱隱有些受了的意思，擺擺手嘴上說道：“嗨！你見過被土匪趕出家門的神仙啊？”

    “老神仙，我沒有辦法?。　钡颐鸵话驼婆脑诘翼奖成?，讓他跪下，“這狗兒子，不聽教導(dǎo)，自己心里天大的主意，想怎么干就怎么干。老師說教不了他，他媽好話歹話說盡，全成了耳旁風(fēng)。我嘴笨不會說道，只能揍他，有一回皮開rou綻，看得我都不敢再下手，他還是死性不改！”

    板爺瞧著狄斫雖然疼得齜牙，但老實(shí)跪著，不像他爸說的那么頑劣不堪。他看了一眼，隨即目光游離，不接話茬。

    狄猛一手按在兒子頭上，繼續(xù)說道：“沒有學(xué)?？弦鹠ama在家里整日發(fā)愁。您有文化，又是德高望重老前輩，一定有辦法治他?！?/br>
    板爺仔細(xì)看了狄猛的面相，不動聲色轉(zhuǎn)臉看向狄斫：“你愿意留在山上和我學(xué)當(dāng)?shù)朗繂?？?/br>
    狄斫抬頭看他，齜開一排小白牙，痛快道：“當(dāng)然愿意?！?/br>
    “誒，那你就是我徒弟了?！卑鍫旤c(diǎn)點(diǎn)頭。

    “師父！”狄琢磕了一個(gè)響頭，從狄猛蒲扇般的大手掌下鉆出來，站到板爺身后去了。

    “孩子就交給您了?！钡颐脱栏Ьo了，沒說多話，扭頭走得堅(jiān)決。

    板爺待人走遠(yuǎn)了，這才慢悠悠說道：“你爹是短命相?！?/br>
    狄斫一臉迷茫，板爺又道，“大難臨頭，難逃一劫。”

    “什么意思？”狄琢不懂。

    板爺撇撇嘴：“學(xué)當(dāng)?shù)朗肯葘W(xué)木工，后院幾根圓木，你去把它們鋸成十二塊兩米長的木板，厚薄要一樣?！?/br>
    狄斫搖搖頭：“我不會?！?/br>
    板爺抬手在他頭頂撫了一下，聲音溫和下來：“我教你啊?！?/br>
    無論時(shí)隔多少年，狄斫回憶起板爺收他做徒弟的場景，都得忍住罵人的沖動。

    哪有師父收徒弟第一天，就告訴徒弟你爹要死了的？

    哪有收徒弟第一件事，就是教徒弟給自己早死的爹親手一塊一塊鋸棺材板的？

    那副棺材全由狄斫自己動手，板爺背著手在一旁看，像個(gè)監(jiān)工。狄斫喊累坐著不想動，他也不說話，該做什么就去做什么。

    就這么做做停停，花了兩年的功夫才完成。

    棺材方上第二遍新漆，就派上了用場。

    鎮(zhèn)上連夜大雨，有人家中墻倒了，請狄猛去幫忙。那房子本就不結(jié)實(shí)，遭大雨一淋倒了半邊，還剩一半勉強(qiáng)立在原地。

    幫忙的一伙人中有個(gè)愣頭青，不知怎的動了一根木柱，頃刻間，房子另一邊也倒了下來。一陣嘩然中，掉落的紅磚砸中狄猛的頭，遲了半步，整個(gè)人就淹沒在了磚頭里。

    狄斫以往從不知道，那具他親手打的棺材竟然能那么沉。

    出殯的那天，停了幾日的雨又下了起來。按鎮(zhèn)上規(guī)矩，若長子已成人，則需由長子抬棺，狄斫年紀(jì)尚小，只能在左側(cè)扶住棺木。

    母親面帶堅(jiān)韌跟在棺木后方一步之遙的地方，狄斫看不見她，只能仰頭去看板爺。

    他仍是一副高高掛起的模樣，對生死已漠然。狄斫收回視線，倒也不為他的漠然難受，畢竟那只是他的爸爸，又不是板爺?shù)摹?/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