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放也好，夏侯也好，小藍(lán)也好。任何人也好。

    我已經(jīng)這樣了，又何須去理會別人如何想，又何須再去解釋什么？

    我彎腰拾起“玦”，微微一震，抖落滿劍雪花。提起袖子，擦拭劍身上殘余的雪漬。

    周圍忽然極靜，甚至連小環(huán)的呼吸聲都消失不見。卻偏偏有輕微的腳步聲闖入耳中，那腳步聲有些熟悉，又有些陌生。熟悉的是那腳步的輕柔和堅定，陌生的是那腳步聲一向該是不急不緩的，今日明顯有些急。

    我抬起頭。

    周圍是真的極靜，或許此時就算有人在我耳邊大聲呼喊，我都聽不見。只因他半舊的白衣大袖飄揚，他冰雪般的容顏幾乎要與周圍瑩白一片溶于一色。然而他如墨的長發(fā)和凝玉般的雙眸，卻黑的觸目驚心。

    他望著我，隔著七八丈遠(yuǎn)。我?guī)缀蹩梢钥辞逅且淼年幱?，他眸色深重，我卻看不清晰。

    “你、你、你是何人？”小環(huán)的聲音在一旁響起，驚斷了我游離的心緒。是了，小環(huán)并未見過他。我望向小環(huán)，卻見她雖然出聲質(zhì)疑，臉卻漲得通紅。

    林放似也被小環(huán)聲音驚醒一般，雙眸一閃，那沉重消失了，只余淡淡的神色——一如他平日的樣子。

    他慢慢走到我面前，不過數(shù)十步。他站定，低頭將我打量一番，最后目光停在我臉上：“風(fēng)寒可已大好？”

    說得極為自然，仿若他每一次關(guān)懷下屬的語氣。我不由自主點點頭。

    一旁小環(huán)湊過來：“護法大人，這是誰？”

    他似乎沒看到一旁有人，只是盯著我，繼續(xù)道：“甚好。今晚建康分盟為我接風(fēng)，你便一同出席吧。”

    我又點點頭。

    他又道：“有幾個官員也會到場。其中有一兩個想通過我們結(jié)識周昉。你留點心?！?/br>
    我接著點頭。

    他笑了：“怎么，燒了幾天人也燒啞了？”

    我一滯：“沒有……”

    “嗯?！彼?fù)手道，“戰(zhàn)事雖然結(jié)束，如今我們在武林的勢力也算穩(wěn)固，但是離開建康這么久，許多事情要處理。你要用心?！?/br>
    “是！”我恭敬道，目送他轉(zhuǎn)身離開。一旁小環(huán)小心翼翼問道：“護法大人，他……”

    “他是盟主?！蔽宜闪丝跉獾?，“林放。”

    “啊！”小環(huán)一陣尖叫，“他就是蓋世英雄威震武林的盟主大人林放林文璇？”隨即又極為沮喪小聲道，“可是盟主好冷傲！除了跟護法大人講話，連看都沒看我！”

    我沒有搭腔。林放的身影早已消失在轉(zhuǎn)角處。

    他沒有問溫宥的事。

    是不是所有人都知道，其實他們都不會問我？

    我心中再次苦笑。

    忽然又想起一事——文青方才不是說，盟主明日才能抵達(dá)建康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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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之后四五日，林放的確忙得厲害。連帶我也跟著他忙得不行；處理各處分盟上報的情報、接待尚未臣服我們的各州武林代表人士，并成功收歸既已；帶著各色財物賄賂建康一些重要官員——，雖然我們勝仗歸來，打點各處的錢財反而需要得更多了。好在這一年多我們的財產(chǎn)增長數(shù)倍。

    跟著林放，極忙。甚好，才幾日的時間，那一路的極度勞累和心痛，還有那一晚的崩潰立刻遠(yuǎn)得像上輩子的事情，關(guān)于溫宥的一切，空洞得驚心。

    只是每日總有忙完的時候。甚至忙到午夜，從林放的議事廳中退出，回到那寂靜的小屋，卻還是有些茫然。心里空空的，睡不著。

    望著窗外幽深的天，望著冰寒的明月，半宿一宿，就這么過去了。

    只是幫林放處理各種文書時，偶爾抬頭，卻能撞見林放凝視我的眼神。一雙黑眸，沉靜溫暖。與我目光對上時，不避不閃。

    我垂下頭。

    這樣甚好。我知道自己欠林放一個道歉，我甚至應(yīng)該向他哭訴我的悲傷。

    可是還是做不到。不想提，不愿想。平平淡淡心無旁騖跟著林放忙著，心里卻似有一處短了什么。那個洞越來越大，越來越深。隱藏于一角，不見端倪，不能觸碰。就放在那里，不敢想它分毫。

    這是一種很陌生的感覺，于我十八年來從未有過。

    這樣過這一天天，卻更難跟林放開口。這一日，夏侯、霍揚等所有人卻回來了。

    早就收到消息，大隊人馬會在今日回來。我和林放在廳堂中溫了幾壺好酒，靜坐等待。剛過晌午時分，遠(yuǎn)遠(yuǎn)便聽見門口傳來熙攘的人聲。

    “如今你倒是沉得住氣了。”林放忽然說道。我抬頭看向他，他戲謔道，“以往一聽有朋自遠(yuǎn)方來，你已從屋內(nèi)竄到大門口了?！?/br>
    我這才有些不好意思：“盟主要屬下現(xiàn)在竄到大門口去么？”我站起身作勢要躍起。

    他忽然笑了，笑容竟是極美，他道：“坐下！還是這么跳脫！”

    我這才坐下。望著他的笑容，這冰雪天似乎也暖和了幾分。

    庭院入口衣袂一閃，一個藍(lán)色的小個子一馬當(dāng)先飛撲過來，三步并作兩步撲到我面前，嬌俏的臉上似喜還悲：“小姐、小姐……”

    我眼眶瞬間濕了：“小藍(lán)！你傷可大好？”

    她還未回答，一眾人等魚貫而入吸引了我們的目光：

    精神矍鑠的師父、一臉冷漠的霍揚、清秀溫和的三師兄、目光銳利的六師弟、憨厚威武的羅武……

    他們齊齊走到我們面前，朝林放抱拳：“盟主！”

    林放點點頭：“諸位一路辛苦了！快快坐下痛飲一杯，一去嚴(yán)寒勞累！”

    眾人哈哈大笑，圍了上來。

    仿佛我們每一次的團聚、出發(fā)和慶功，再平常不過。

    我心中一暖……還有他們，還有大家。這樣的江湖日子，甚好！

    眾人圍著火爐坐定，師父望向我：“病好了？”

    霍揚坐在我對面，“哼”了一聲道：“跑得倒挺快?！?/br>
    六師弟瞪我一眼：“你可讓小藍(lán)擔(dān)心得要死！”

    羅武道：“將軍，今后可不要拋下屬下等人?！?/br>
    小藍(lán)一把抓住我的胳膊：“小姐，我有個秘密要告訴你……”

    聲音太多，我一時來不及回答，只是再次濕了眼眶，強忍著不讓自己掉淚。可是這些人太溫暖，卻讓我突兀的想起，那一夜公主府外的徹骨寒冷，于是那淚竟有些忍不住，滿登登險些滑落。

    那晚回來后，我哭著睡著了，之后便是高燒，之后昏睡幾日恢復(fù)后，再沒掉過眼淚。

    可怎么今日，這些人一些責(zé)怪的關(guān)心的話，卻觸到那空空深深的一塊了呢？

    忽聽林放清亮的聲音道：“她這幾日向我誠心認(rèn)錯了，也干了許多活。連以前她從不碰的文書，都處理了許多。將功贖罪，大家便不許再說她?！?/br>
    半開玩笑，半是認(rèn)真。

    眾人哈哈一笑，三師兄驚訝道：“哎呀清泓，你可最鄙視文書工作了，居然處理了文書，棄武從文呀！實在可喜可賀！”

    小藍(lán)也瞪圓眼睛道：“小姐，你真的這么聽話？真沒面子！”

    霍揚很冷靜的道：“盟主偏袒她。”

    林放微微一笑，望著破涕為笑的我道：“我們?yōu)榇蠹艺寰瓢桑　?/br>
    我點點頭。林放執(zhí)起酒壺，眾人皆推辭，恭敬站起托起酒杯，一飲而盡。我執(zhí)另一酒壺，那幾個人都是一副懶洋洋模樣，杯子都不端，心安理得讓我斟滿酒?；魮P滿了酒，一飲而盡，還扔到桌子上，斜眼看著我：“爺還要一杯?！?/br>
    我一拳打過去：“死徒兒！當(dāng)為師死的么？”

    他靈活閃避，朗聲一笑，奪過我手中酒壺，對著壺嘴便往嘴里灌起來。

    眾人哈哈大笑，我懶得睬他，做回座位。夏侯微笑著環(huán)顧眾人道：“江東武林，總算是重振昔日雄風(fēng)！文璇，你功不可沒！老夫敬你一杯！”

    兩人一飲而盡。林放雪白的臉卻絲毫未變色，淡定的看向眾人：“多得各位共同奮斗，才有今日小小成就。前路已是一片坦途，文璇只愿江東武林從此正氣弘揚、匡扶晉室，終有一日，恢復(fù)我大晉萬里河山！”

    眾人轟然叫好，于是飲得更猛了。連小藍(lán)都頻頻舉杯，六師弟在一旁忙著給她擋酒，羅武則心疼的給她送上熱茶。

    真好，小藍(lán)她，已經(jīng)快有一個如意郎君了吧？歷經(jīng)這次的大劫，小藍(lán)應(yīng)該心有所屬了吧！待會兒一定要問問她，她中意哪一個？

    真好，不管是六師弟還是羅武，大家都是寒門，想在一起，便在一起。雖然有一個人會傷心。可是看他二人今日都默默的關(guān)心小藍(lán)，大概也達(dá)成某種程度的一致了吧？

    真是好。

    我望著杯中水光蕩漾，朝霍揚舉杯：“霍揚，一直未感謝你在沔州對我的救命之恩！”飲盡！

    朝六師弟舉杯：“六師弟，多謝你在武昌城外舍身相救！”飲盡！

    朝師父舉杯：“師父，多謝你傳授我武藝，明日起，泓兒便要棄劍用刀了！還望師父點撥！”飲盡……

    桌上的人一個個倒下，霍揚、三師兄、六師弟、小藍(lán)……我酒量本就大，今日更似怎么喝都不夠，當(dāng)我雙眼朦朧時，滿桌已見不到抬著的頭。

    恍惚中，旁邊伸出一只冰涼的手奪去了酒杯。他手中力道不大，可那熟悉的冰涼觸覺讓我不敢反抗，我手中一松，身上也軟了勁，竟倒入他的懷中。

    那一瞬，竟不想起身。

    他的懷抱并不象他的手那么冰冷，相反還有一些溫?zé)崛彳?。熟悉的白色包圍著我，竟讓人莫名的安心。不想起身，不想離開。他那么堅定那么強大，他一直是我的方向我的主上，我心里這么空，我心里有一塊已經(jīng)僵硬掉的難過。

    可是怎能不起身？雖然已經(jīng)醉得迷糊，可我僅存的意識也知道不妥。我掙扎著要起身要睜開雙眼。

    一雙手阻住了我。

    他冰涼的手環(huán)住了我的身子，讓我留在他懷里。

    一個清澈如水的聲音，似帶著無盡的嘆息，在我耳邊輕輕道：“他們都醉了，沒人醒著。你睡吧?！?/br>
    我便再也不能睜開雙眼，將頭埋在他的懷里。

    他的胸膛并不像看著那樣單薄，相反還有些厚實寬闊。是了，他個子本來就高，這兩年也是一直跟著師父強身健體。他身上有好聞的氣味，像極了初春的雪，剔透欲融，清寒干凈。

    這幾年，我只在一個男子的懷里埋首過?？墒悄且殉蔀檫^去，從今往后，無論如何，我都不能再嗅到溫宥身上日光般溫暖氣息。那共同渡過的一年時光，那么多個白日黑夜的心心相許，都化成了空影，我連想都不可以再想。我這一年多來的牽掛，我將他當(dāng)成激勵我在生死關(guān)頭堅持的力量，不過是一場自以為是的堅持。

    林放，我和溫宥完了，你知道嗎？林放，他不要我了，他與公主成婚，我再也不能看他一眼！他曾經(jīng)那么堅定那么義無反顧的要跟我闖蕩天涯，永遠(yuǎn)不分開的！可他失約了！

    “泓兒……我知道……”林放的忽然在我耳邊低語，“一切都會好起來。泓兒，你這么好，什么關(guān)過不了？”

    恍惚中，那雙手擦去了我臉上的淚水。那雙手已經(jīng)有些熱了，輕輕捧著我的臉。

    我心中大定，是呀，什么關(guān)過不了！戰(zhàn)清泓，你什么關(guān)過不了？

    “盟主……啊……屬下……”一個聲音從后方傳來，帶著一絲驚訝和慌張。

    他的雙手松開，我迷茫的倒入他懷里。只覺得他雙手輕輕環(huán)住我的背。有人，這樣不行的！戰(zhàn)清泓，你在做什么……我努力動了動身子，可是他雙手微一使力，我下意識的便又不敢也不愿再掙脫了。

    朦朧中，卻清晰的聽見那聲音道：“盟主，方才刺史府送來帖子。說明晚華姚公主和駙馬設(shè)宴款待有軍功的兄弟，皇帝的圣旨也交給華姚公主代宣，眾將務(wù)必出席！”

    華姚公主……駙馬……

    我一個激靈，仿佛被人在兩側(cè)腦門刺入了兩根針，瞬間刺痛難當(dāng)，酒意頓時驚醒大半。我睜開雙眼抬起頭，對上林放驚訝的雙眼。他放大的臉就在我面前不到一寸處，清俊逼人，不可直視。我猛然彈起，從他懷中掙脫，直直倒退數(shù)步，拉開與他的距離。

    他靜靜的放下雙手，凝視著我，表情沒有一絲不自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