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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堅信再這么跑下去,有朝一日能把我對他的愛意跑沒,跑出不共戴天的仇恨都說不定。為了防止事態(tài)發(fā)展到不可挽回的那一步,我不管不顧,不把身體當自己的身體,而看作個發(fā)脾氣時可以隨便摔碎的杯子碗碟,連個減速的動作都沒有,直接往地上一癱。因為慣性朝前傾倒,我摔了個狗啃泥,磕得膝蓋直流血,手掌破皮,嘴角被路上的石子扎得生疼,腳也崴了。 我暈頭轉(zhuǎn)向,趴在地上還沒能反應,就被鉗住胳膊拽了起來。楚悉背上我打車到了醫(yī)院,從在出租車上開始他就冷著臉,一句話沒跟我說。我發(fā)現(xiàn)他忙前忙后的時候不斷看表、接電話,有點不是滋味,說,你忙就走吧,我待會自己回家。他一邊用手機回信息一邊皺著眉搖了搖頭。 折騰完早已經(jīng)過了他的上班時間,送我回家的路上,我看著四肢被打上的好幾處大大小小的補丁,甚至都不覺得疼,只覺得高興。高興以后不用跑步了,也高興他明顯為我擔心的表現(xiàn)。 楚悉背我上樓,我炫耀似的把腳往前一踹,樂呵呵地說,這下跑不了步了。我的本意是跟他開個玩笑,他的語氣卻冷冰冰,說,多大了還耍賴皮,不知道會受傷嗎。 我無所謂地晃了晃腳,說,受點小傷換來不跑步多值啊,跑步真的太痛苦了,比讓我死還痛苦。楚悉沒回應我的話,只有他打在臺階上啪嗒的腳步聲在我耳邊環(huán)繞。 這么沉默一陣我才意識到楚悉為什么是這個態(tài)度——我又習慣性地用傷痛來逃避,把受傷流血當作一把解決問題的萬能鑰匙,這是我最該改掉的習慣,是楚悉曾經(jīng)費了大力氣幫我糾正的壞毛病。 對不起,我說,以后再也不這樣了。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我對著他耳朵念了好多遍。 不用跟我對不起,楚悉說。我又對不起了好幾次,笑嘻嘻地說,那我跟我自己道歉。楚悉忽然站住,嘆了口氣,容禮,他說,這不是什么好玩的事情,你不能每次都用嬉皮笑臉混過去。 他頓了頓,樓梯間的回音卻沒留出空隙,回聲還沒停他就又開了口,我知道想徹底改掉不容易,但是哪怕勉強你也稍微學著點愛惜自己不行嗎。不然不只是你的努力白費,我的也打了水漂。 我愣了愣,假作輕松地笑了聲,說,你想多了,我這次真的是不小心,我保證,我發(fā)誓。楚悉沒理會我,我搖他的肩膀,向他求證,嗯?聽到了嗎?真的,我真的是跑得腿軟了不小心摔了。他似乎是鐵了心不搭理我,開了門把我放到沙發(fā)上,說了聲好好休息就走了。 這次爭執(zhí)就像北京的春天,悄無聲息地到來,剛剛激起了一些感知就走了。我甚至都不知道這能不能算是一次爭執(zhí),那天晚上楚悉回來之后什么都沒再提,一切都和往常一樣,唯一的不同就是因為我傷了腳而沒能散步而已。 我有些摸不著頭腦,好像起了一層大霧似的,什么都是模糊的。連自己逃避跑步的方法是否真的過激了都難以確定。 故意摔那一跤的時候到底是因為我惡習難改,心思哪怕一瞬間激烈扭曲到了以前那種程度,還是因為我本身是個有“前科”的人,以至于某處存在著一道界限,它看似薄如蟬翼,風平浪靜的時候完全沒有存在感,可稍微發(fā)生一點波動,它就會劇烈地抖起來,大驚小怪,敏感到令人迷惑。這份界限應該不只我,楚悉也有。不管被迫還是自愿,他曾經(jīng)長久地介入,甚至至今也沒脫身。 受傷的關(guān)聯(lián)詞本來該是疼痛、大意一類“松散”的詞匯,而到了我身上卻成了緊纏的強目的性、無止盡的疲勞和偏執(zhí)的卷土重來。 其實從高中畢業(yè)前的半年左右起,我就再沒做出過嚴格意義上可以算作“自殘”的舉動,可十幾年過去了,我依然分辨不清它是否結(jié)束了。這種特殊關(guān)聯(lián)的觸發(fā)按鈕是真的沒被拔除,還是我和楚悉看到的其實只是陽光下像按鈕一樣的影子。 至于楚悉對我這種過激的行為反應到了怎樣的程度,我更是難以考量。 有兩種可能:我像個屢教不改的頑劣小孩,他是出于責任而必須一次又一次不厭其煩的教導我的大人,早因為我永遠長不大而厭煩疲憊。這是第一種可能性,是個大部分情緒以他自己為基點的狀態(tài)。 另一種可能是他被我波及,被動的但也是自愿的。 我做不出這道選擇題,因為楚悉從不給我解題的機會。他能把掩飾裝扮得坦蕩,將題目的問號抹去,硬加上一個句號。即使起初我堅信這是個疑問句,卻由于他過于篤定篤定的態(tài)度而推翻自己。 他和空氣具有同樣的迷惑性,只要能呼吸,人就不會記得自己走的其實是一條死路,每一秒鐘都在和死亡拉近距離。 這次也一樣,?所有疑問沒結(jié)果地過去,我當然沒忘記,可即使想起來也不自覺用陳述句的語調(diào)把它讀出來,好像懸而未決也是一種答案。 第20章 我就這樣不求甚解地過了一天又一天,倒也很少感覺困擾,這歸功于我向來對未來沒想法沒規(guī)劃——又是一處跟楚悉完全相反的地方。 我猜站在他的立場上,未來大概像塊橡皮泥,形態(tài)怎樣全依賴一雙手的締造。而非要我下個定義的話,未來跟時間是差不多的概念——在我沒出生前就存在了,我不具備指揮它的能力。所謂“珍惜時間”,根本不是讓時間變慢,只能人自己加速而已??晌易钣憛挼木褪桥懿剑谑蔷腿嗡鷷r間一起折騰去。這兩位兄弟對萬事萬物要求嚴格,把世界置于一個不停歇的傳送帶上,就算我站著不動,也是跟著往前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