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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時我忽然發(fā)現(xiàn)長順麻將館那串字底下蹲著個人,跟我到達那天見到的是同一個。他在抽煙,頭扭向我們這邊。我拍了拍楚悉,說,那個人在看你。 楚悉順著我指的方向望去的同時,有人在遠處喊了那個人一聲,他大聲答應,把煙踩滅,拍拍屁股,趿拉著拖鞋走了。他牛仔褲的卷邊盛了一捧黃土,每走一步,就撲簌簌灑落下來些許。 你認識他?我問楚悉。 嗯。他說。 你跟他什么關系?我問道。楚悉說,朋友。我翻了個白眼,陰陽怪氣道,你朋友真多。是不少,楚悉說。 我站起來,插著腰,低頭問他,什么朋友?跟我一樣的朋友?楚悉仰頭望向我,又下低下頭,目光尋著那位“朋友”離開的方向看去。就是朋友,他說,小時候的朋友。頓了頓,他又開口道,有彩色照相機的那個朋友。 我重新坐下來,問他,那我呢,我是你什么朋友?,F(xiàn)在的朋友,楚悉說。 我本來還想再待幾天,當晚楚悉卻明確且不容商議地通知我必須離開了。我說那你走,我一個人再住幾天,我摟住他mama的胳膊,說,阿姨做飯可好吃了,我沒吃夠。楚悉只說,該走了。 第二天早上出租車來接上我們后,我從車窗看到他mama在后面擺手,想往前走卻又一直站著沒動,車越來越遠,楚悉始終沒回頭。 路過煙囪時,楚悉小時候的那個朋友依然穿著同一條牛仔褲和拖鞋,用同樣的姿勢蹲在墻邊抽煙。車載著我們一閃而過,他仿佛和長順棋牌室一樣,牢牢樁在地上,除非敲成廢墟,否則永恒地待在原地,不可能挪動。 我對楚悉說,你的愿望實現(xiàn)了,你已經(jīng)成功了。他看了我一眼,又扭頭看向窗外,搖了搖頭。通天的煙囪早已神不知鬼不覺地塌了,想飛上天的人卻依然不能滿足。 第9章 (1) 下了飛機我收到一條樊憶川發(fā)來的信息。他說他因為工作要回美國一段時間,如果我愿意的話可以繼續(xù)住在他?家里,只要定期幫他打掃衛(wèi)生就可以。他短期內(nèi)都不會回國,回來之前會提前通知我。 他在我心中的形象開始永恒地有圣光伴隨,偉大到逼我直視自己的不堪。為了保留自己藏污納垢的灰色地帶,我?guī)缀蹩梢哉f是狂奔著逃離了出去。我既沒回樊憶川家,也沒搬回去跟楚悉同住,而是自己租了個房子,這讓我暫時松了口氣。 楚悉沒有問我和樊憶川的事,他大概沒什么空閑用來關心我,這兩天在老家已經(jīng)浪費了他很多時間,一出機場他就直接往公司趕去。 接下來的一段時間楚悉忙得不可開交,有無數(shù)的客戶要談,無數(shù)的應酬要參加。 一周至少有三天會在十一二點打電話給我,醉醺醺地告訴我他的所在地,有時候在酒吧,有時候在飯店,有時候在酒店,這得取決于客戶喜歡在怎樣的環(huán)境里談事。他每次電話里說的都差不多,跟我說他喝多了,問我有沒有時間去接他。 我不愛看見他喝醉之后的樣子,會給我一種看到畸形動物的不適感。好像一只天生沒有翅膀的鳥不管不顧地要往上飛,可連被定義為“雞”的動物的運動軌跡都比它的更適合被稱為“飛翔”。然而我們頻繁的見面機會又都是酒制造的,楚悉不喝醉根本不會主動找我,搞得我沒有立場責怪它。 這天晚上我躺在沙發(fā)上看電影,看得不怎么專心,眼睛總往角落的時間上瞟,琢磨著楚悉也許該來電話了。等到了凌晨一點手機也沒響,我正要關了電視去睡覺,電話卻來了。 他的聲音聽起來不同尋常,似乎格外地快樂,每一個字都被他帶上了笑的音調(diào)。報上地點后也沒問我有沒有時間,而是拉著長音喊了聲我的名字,容禮,他說。干什么,我問。 聽著他因為酒精而遲鈍的呼吸,我不自覺皺了眉頭,有些不耐煩。干嘛,我又重復了一遍。來接我,楚悉說,快來接我回家。后半句的節(jié)奏和音量像小孩子喊口號一樣,接著他掛斷了電話。 聽到他這種語氣我就能確定今天他喝得比往常都多,絕對是爛醉如泥。楚悉喝酒分兩個階段,一般多的時候只是昏昏沉沉,不愛說話。喝到這種程度時,他簡直像是成為另一個人,變得不知廉恥,自戀無比。 開車去的路上我十分煩躁,在心里把和他應酬的客戶千刀萬剮了無數(shù)遍。不知道是什么客戶重要到能讓他拼了命去喝酒的地步。 車開入飯店所在的那條路,隔著老遠我就看到了楚悉歪著上半身斜靠在墻邊。我停到他身前,搖下副駕駛車窗,冷聲對他說,上車。 他笑著沖我晃過來,忽然在車前做了個立正的姿勢,沖我喊道,是! 回家的一路上楚悉都在笑,他越笑我越生氣,恨不得把車停在高速上,把他扔出去。我調(diào)動所有的力氣來忍耐,終于完好無損地把他送回了家。 車一停,他忽然笑嘻嘻地摟住我,因為安全帶的限制他將我摟得極其用力,仿佛是把我當木頭桿子抓住了。他目光炯炯地注視著我,雙手捧住我的臉左右搖了搖,語調(diào)真摯無比,告訴我他晉升了,現(xiàn)在和他一個等級的都是比他大十幾歲的老大哥。他又強調(diào)了一遍,我晉升了,容禮,我是最年輕的一個。他的臉上溢出源源不斷驕傲的笑。 我面無表情地看著他,伸手把他的安全帶解了。楚悉猛地沖下倒去,抓住我的腿撐了起來,笑出了聲,笑得臉更紅了,仿佛不是他自己出丑了,而是看了別人的笑話。他攀著所有手邊能攀的東西慢慢坐正,頭靠副駕駛椅背,扭頭與我四目相對,鄭重其事地開口道,我是不是很不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