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好一會，等到天花板上某個不知名部位忽然發(fā)出一陣青煙，賀南的屋頂也修好了。他把電源重新通上，屋子頂部的太陽能燈管哆嗦了下終于發(fā)光，照亮這一片白天依然昏暗的舊屋子。

    太陽能還供應著家里大大小小的電器，冰箱、洗衣機、濾水裝置等，段沫顏甚至還看見了四個弟弟學習用的電子讀書。

    賀南拍了拍衣服上的土，將雙手在身上使勁擦了擦，這才開口：“莫莫，我?guī)闳シ块g里休息吧?！?/br>
    段沫顏回過頭，見他局促地站著，就像一個小媳婦一樣守在房間門口。

    賀南的屋子和他的人一樣，干凈、簡單。一張鋪著淺藍色床單的單人床，一個舊得掉漆的鐵皮柜子，一張被磨出包漿的書桌，除此之外再無他物。

    看得出來屋子主人已經(jīng)精心打掃過了，連犄角旮旯都被擦得一塵不染，床單整潔如新，在床頭的墻上還掛著一只相框，里頭也是張照片，拍的是一朵盛放的野花，在碎石地上嬌嫩頑強。

    段沫顏在參觀屋子的時候，賀南就離她遠遠的，兩人隔著張床站著，他一點也不敢靠近。

    段沫顏摸了摸那個略顯簡陋的相框：“這些照片都是你拍的？”

    賀南一愣，羞澀地點點頭：“嗯……是父親留下來的相機，拍的不好，讓你見笑了?！?/br>
    “沒有，我覺得很好看?！倍文佌嫘膶嵰獾?，“這年頭有個真心的興趣愛好不是壞事，說明你是一個執(zhí)著堅守、心智堅韌的人，賀南，這很難得?！?/br>
    但其他人可不會這么想，在這個人人為了一口吃的拼搏不已的11區(qū)，大家只會嘲諷他是不務正業(yè)，為什么不去多做一個工時賺星幣呢。

    賀南哪里被這么夸獎過，整個人像被點了xue一樣站在原地一動不動，臉紅得像番茄，他急促地深呼吸幾口：“我我我、我先去做飯了！”

    然后他飛快逃也似的轉(zhuǎn)身，大概是跑得太急，被門框一下絆倒，猛地摔在地上，五體投地摔了個狗啃泥。

    段沫顏：……好痛。

    “你沒事吧？——”

    賀南灰頭土臉爬起來，“沒事沒事，你先休息，我馬上就做好飯了！”他像感覺不到痛似的奪門而出，隨后嗖一下沒了影。

    段沫顏伸出去的手僵在半空，她嘴角抽了抽，緩緩走到窗邊。

    賀南的臥室有一面很小的四方窗戶，玻璃渾濁，她從窗口看出去，隔著稀疏的樹影，能瞧見來往的行人。

    他們大多都是普通的勞動者，沒有女人，年紀從十幾歲到四五十歲不等，白發(fā)蒼蒼鶴發(fā)雞皮的老人幾乎沒有。大將軍斯圖爾特，應該就是她見過的年紀最高的長者了，這一點在普通人里尤為突出。

    偶爾會有巡邏的士兵開著車經(jīng)過，他們配著槍，和普通小城市的駐軍沒什么區(qū)別。段沫顏知道這樣的軍隊不屬于二十一支軍團，但其實現(xiàn)在只要她出去向隨便哪個士兵出示終端，就能馬上聯(lián)絡到裴績、靖軼或者喬伊斯。但那樣，她就又回到了兩眼一抹黑的溫室里。

    正巧兩名士兵路過，他們和一個明顯是工廠領(lǐng)班模樣的高大男子打了個招呼，笑容滿面。

    段沫顏不由猜測，看來守城的官兵和權(quán)利階級極有可能沆瀣一氣，黑白混淆，他們只管抓捕基因狂暴的人送去12區(qū)，除此之外，對于拐賣兒童的案子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加劇了社會矛盾的激化，德不配位。

    而且，這肯定不止是寧吳坨一座小城如此。

    段沫顏皺著眉思考著，這時一股焦糊的味道忽然涌入房間，她猛地回過神。

    客廳里已經(jīng)冒出了不明煙霧，而且越往廚房走，那股味道越濃，著實熏的人頭暈眼花。

    段沫顏火速擰了條濕毛巾捂住口鼻，她沖到大門口，見四個男孩都捂著鼻子指著里頭，似乎是對這個場景見怪不怪的樣子。

    她一腳踹開大門，大吼：“賀南！你怎么樣！”

    少年轉(zhuǎn)過頭，滿臉是灰，他擋在灶臺前遮掩已經(jīng)變成不明物體的鍋子，泫然欲泣：“莫莫，對不起，可能還需要你等一會，我的廚藝……”

    他自己都說不下去了，賀南難堪至極。

    段沫顏皺著眉走進來，臉上還蒙著毛巾，她瞧了眼鍋里糊底黑成碳的神秘物體：“這是什么？”

    “土豆泥?！?/br>
    “……”你不說我還以為是地雷。

    段沫顏無言以對，她關(guān)掉燃氣閥門，打開窗戶通風，再把那鍋子扔進水池里，徹底杜絕火災隱患。

    賀南擦了把臉上的灰，補救道：“別擔心，我馬上就好了……”

    “行了吧，你休息下讓我來?！倍文伌蜷_冰箱翻找食材，疑惑問，“難道你平時也是這樣照顧弟弟們的？”

    就這兩天一爆炸三天一燒廚房的架勢。

    賀南看她動作，尷尬地撓了撓凌亂的頭發(fā)：“我不擅長料理，父親不在時，我們平時都只吃最普通的壓縮混合營養(yǎng)膏，一支可以抵一天的能量?！?/br>
    這種東西根本就只能算是‘飼料’，內(nèi)里只有添加劑和果膠，連遠在12區(qū)監(jiān)獄的犯人們都不會吃，只有接近貧困線，瀕臨餓死的人才會食用，屬于市面上違法出售的三無產(chǎn)品。但窮人們不吃又會餓死，所以聯(lián)邦不管。

    而段沫顏也確實沒在他的冰箱里找到什么能吃的東西了：只殘存著幾顆即將發(fā)芽的土豆，一小盒的米，一塊又黑又硬的面包，除此之外別無他物。

    “唉——”段沫顏長嘆一聲，又來了，多久沒有感受過了？這種掙扎在貧困線的無力感！幸好她還沒有被1區(qū)的富貴奢靡養(yǎng)成廢物，她的肌rou還記得從喪尸嘴下奪食的艱難。

    這個世界沒有絕望的境地，只有絕望的人。

    賀南局促地看著她凝重的神情：“莫莫……”

    “現(xiàn)在天還早，我們一起去買菜吧。你家四個弟弟都還在長身體，不能總吃那些垃圾食品?！倍文佌f道，她一邊重新套上口罩一邊往外走，想起什么回頭問，“說起來你有錢嗎？我的終端現(xiàn)在無法使用?！?/br>
    賀南愣了一秒鐘，忽然堅定道：“我有錢?！?/br>
    段沫顏狐疑地觀察了他片刻，又瞥了眼他捏緊了的拳頭，搖了搖頭——你有錢？我看你是只有一身正氣！

    她只能繼續(xù)開始搜尋自己身上的零碎。先前謝利確實給她佩戴了不少首飾，不過因為逃離的匆忙，全部都讓徐璐收了起來，現(xiàn)在她身上唯一值錢的，除了謝利給的毒蝎戒指，就只剩下那只女士腕表模樣的個人終端了。

    這還是剛來到1區(qū)時白奕星給她訂做的，上面鑲嵌了許多碎鉆，堪比珠寶的美貌和昂貴。

    段沫顏盯著終端上的鉆石看了幾秒鐘，賀南幾乎瞬間讀出了她的想法。

    “不行?！彼砬殡y得嚴肅堅定，“不可以?！?/br>
    段沫顏有些好笑：“你想什么呢就不可以？我可什么都沒說。”

    賀南走過來，兩只手用力把她往外推：“不可以就是不可以，你別有那些想法，我不要你的錢?！?/br>
    “我可沒有錢，你想要也沒有?！倍文伌媪硕号男乃?，“你難道就打算接著做你的鍋底灰土豆泥燃燒彈？”

    賀南語塞，他看了眼還在冒煙的廚房，嘴唇艱難蠕動片刻卻說不出話，一張臉從通紅變成煞白。

    段沫顏從這個年紀輕輕就要擔負起家庭重任的少年身上，看到了不為人知的脆弱。

    而和他對視的片刻，她似乎看到他被劉海遮擋的眼眸里流過一道紫色，異常美麗。

    賀南垂著頭：“下次，我一定會成功的，不是土豆泥燃燒彈……”

    段沫顏失笑：“好吧，我相信你，不過現(xiàn)在……”

    她從兜里掏出一把匕首，將那只鉆石腕表放在桌面上，然后對準了表盤猛地一刺——

    *

    寧吳坨雖然群山環(huán)抱，陸地交通不便，但因為瀕臨湖水，有兩條河流流經(jīng)，水路尚算暢通。每天都有不少船只來往，運送貨物的、人群遷徙的，大多數(shù)還是冶煉工廠的貨輪。

    段沫顏戴著黑色的口罩，穿著寬大的男士外套，走在熙熙攘攘的街道上。

    她看了眼不遠處的碼頭，那里停泊著一艘巨大的貨輪，周身灰色，船體印著“鋼建002”字樣，并且把守森嚴，看不出來里頭運載的是什么東西。

    賀南拎著個菜籃子走在她一邊，正值下班的時間點，路上人流不少，段沫顏警惕地監(jiān)視四周，半晌，她壓低聲音湊近身旁人。

    “他們在看什么？”

    她打扮得明明很低調(diào)了，怎么感覺總還是吸引了不少視線？

    賀南心疼地望了眼她頭頂上疑似‘斑禿’的狗啃過的頭發(fā)，輕聲道：“莫莫。會長出來的，別擔心。”

    段沫顏：？

    兩人來到市集，這里有不少小攤販出售蔬果和rou食，段沫顏在來的路上已經(jīng)通過‘威逼利誘’將碎鉆交易給了一家便利店換了一些星幣，現(xiàn)在就只需要挑選食物和日用品。

    “小新的褲腿都短了，給你弟弟們買幾條衣服吧?！?/br>
    “還有你自己，也需要買?！?/br>
    “喜歡吃什么？有沒有忌口的？”

    賀南乖巧地跟在她身邊，聞言猛搖頭：“沒有沒有，我什么都吃。”

    段沫顏點點頭，隨手往他的籃子里丟了幾顆西紅柿和一把青菜。

    她的外套寬大，因為是男款沖鋒衣的緣故，有好幾個口袋。

    這時一只手，就從密集的人群里悄無聲息地伸出，探向了段沫顏其中的一只衣服口袋。

    鼓鼓的，看似好像藏了東西。

    行竊，在這樣一個窮苦的地方實在是撈不到什么油水，人們連糊口都困難了哪里還有值錢事物。但杰克從來不會看錯，這個一頭狗啃雜毛的小男孩，皮膚白皙，一看就是不怎么吃苦的，他穿的那件衣服質(zhì)量也很好，身上一定有好東西。

    當?shù)氐娜司栊远己軓姡煌祩€雞蛋都要死要活，杰克少有得手的，他今天120%發(fā)揮自己鼠類基因的特長，悄無聲息伸長了手，眼看就要夠到口袋了。

    忽然，一雙鐵鉗般的大手從旁伸出，牢牢抓住了自己的手腕。杰克猛地一掙竟然沒掙開。

    那雙手是瘦削的，但十足有力，他回過頭，見一旁的少年鐵青著臉怒視自己，嘴唇緊抿，雙眼死死瞪著他，好像在瞪什么絕世仇人。

    “你給我放開，臭小子！”杰克咬牙切齒恐嚇道，“信不信我打得你滿地找牙?！?/br>
    “你先道歉！”賀南不松手，依舊牢牢制住他，眼看周圍人流要散，杰克急了，他猛地一腳抬起踹向賀南的膝蓋，“我道你大爺，給老子滾！”

    而就在下一刻，一只手猛地將賀南往旁邊一推，隨后她利落地轉(zhuǎn)身，一手一根爛菜葉子啪的糊在男人的臉上。

    “哎喲！誰打我！”杰克條件反射地閉了眼，只是下一刻，他的胳膊被人用力一擰，隨后膝彎被從后頭大力踹了一腳，他腿幾乎瞬間失力，吧唧一聲趴在地上，吃了個滿臉土。

    段沫顏將手里的白菜丟給賀南，抱臂站在一邊看那中年男人狼狽地爬起來。

    “你這個臭小子……”杰克一把摘掉臉上的菜葉子罵道。

    段沫顏見他依然瞪著自己的口袋，忽然往前湊了半步，“你在看這個？”

    她將口袋打開一點，“要不要仔細看看？”

    杰克一愣，他也起了好奇心，于是順著她的動作探頭一瞧——口袋里哪里是什么財物，而是一把黑漆漆冒著寒光的匕首，而且，刀刃上還染了血跡……

    “看好了嗎，我不介意再看一會?！倍文伌种ぷ拥?，杰克牙齒打戰(zhàn)，感覺下一刻這禿頭少年就要把刀往他身上捅，于是哪里還敢耀武揚威，幾乎是腳底抹油逃也似的跑了。

    “莫莫，沒事吧？”賀南抱著白菜緊張道。

    段沫顏看著那中年流氓的身影消失，回答：“沒事。”

    她撿了張紙擦拭匕首上的豬血，“就是忽然意識到豬rou的重要性了。”

    第64章 工廠

    自從剛才在集市上, 段沫顏一番cao作把當?shù)亓髅ソo趕跑了之后，賀南就有點懵。這……和他想象得不太一樣啊。

    雖然他出身11區(qū)，這貧窮的邊防三區(qū)里從來沒有過女人, 但也不妨礙大家對當下社會環(huán)境的認知。從段沫顏出現(xiàn)在奇怪的荒野里, 再到她拿出來的昂貴鑲鉆終端, 她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行都嚴重和聯(lián)邦洲的常識不符。

    賀南提著籃子跟在少女后頭, 傻乎乎地接過她丟來的白菜土豆大蒜瓣, 腦子嗡嗡響, 嘴就沒閉上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