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銷假，上班，”謝風華打斷他：“你要不找人把我扔出去，只要沒把我扔個缺胳膊斷腿，我還回來。”

    凌隊無奈地走過去，對她輕聲說：“小謝，我理解你的心情，可是咱們……”

    “你不理解，”謝風華平靜地說，“這種事一般人幾輩子都碰不上，更加想象不來，你別為難自己了。”

    凌隊還想說什么，王秋霖拿著文件夾走過來插嘴說：“報告隊長，我申請讓小謝跟我一塊進審訊室，她與嫌疑人關(guān)系匪淺，她的出現(xiàn)，會有效突破對方的心理防線?！?/br>
    “老王，你就別跟著添亂。”

    “我沒有，嫌疑人曾經(jīng)擔任過民警，身負兩件命案還鎮(zhèn)定自若周旋在受害人家屬當中幾年，心理素質(zhì)和反訊問能力都過硬，但小謝在就不同了，”王秋霖振振有詞，“據(jù)我了解，他跟小謝父女兩人都關(guān)系密切……”

    凌隊笑了：“可真是夠密切的，都直接給老謝腦袋開瓢了?！?/br>
    謝風華猛然想起一件事，她抬起頭看著凌隊說：“嫌疑人對我不一樣。他之前曾多次表示要給我置辦房產(chǎn)，更說過死后要將遺產(chǎn)中的一間商鋪饋贈給我。這夠說明問題了嗎？”

    王秋霖眼睛一亮，點頭說：“這說明嫌疑人對小謝心懷愧疚，下意識想彌補她，凌隊，你就讓小謝跟我進去，她什么也不用做，就擱那坐著，我保證撬開那孫子的嘴?！?/br>
    凌隊想了想，問謝風華：“小謝，你確定你沒事？”

    謝風華淡淡地說：“現(xiàn)在沒事，但你要再讓我回家就難說?！?/br>
    “嘿你這頭倔驢，跟你爸一模一樣，行吧行吧，跟老王進去?！绷桕犛侄谕跚锪?，“你看著她點，別回頭沒刺激到嫌疑人，倒刺激了自己人。”

    “放心吧，”王秋霖對謝風華說：“咱們走?！?/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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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市局刑警支隊的審訊室年前裝修過，設(shè)備材料都堪稱一流，比起城北分局的審訊室顯得講究。

    謝風華他們來之前，老李已經(jīng)坐在里面。

    隔著玻璃，謝風華才發(fā)現(xiàn)這個坐姿傴僂的老頭看著異常陌生，像縮水了一般，完全與印象中那個總是笑容和煦，待人真誠的熱心腸李叔聯(lián)系起來。

    但她又何嘗認識過李叔呢？她見到的，以為熟悉的那個長輩，焉知道是不是真的存在過呢？

    “在進去之前，有兩個情況先告訴你?！蓖跚锪貒烂C地說，“根據(jù)慕容秀的弟弟慕容原提供的情況，我們已經(jīng)鏟開了老李舊居客廳的墻，并在里面發(fā)現(xiàn)一具高度腐爛的女尸，喉軟骨骨折，死因估計是被掐住脖子窒息而死，初步懷疑尸體就是老李號稱拋下他跟人私奔的妻子慕容秀，當然詳細結(jié)果要等法醫(yī)的檢驗報告?！?/br>
    這點謝風華已經(jīng)猜到了，她冷靜地點了點頭。

    “另外，檢驗科的同事在茶幾上的勾花白布內(nèi)側(cè)發(fā)現(xiàn)有濺射狀污點，應該是血跡，但那是誰的血，是不是循環(huán)血液還得等檢測結(jié)果出來才知道，”王秋霖快速地說，“另外，老李砸你爸那個獎杯造成的傷口與李格非頭骨上損傷相同，你爸推測說那是兇器，這個說法成立的可能性很大。我們也迅速找到當年承接老李裝修工程的人，好在那個人手下的工人流動性不強，其中有一個回憶說老李向他借過電鋸，但第二天卻把鋸條弄斷，還賠了他一個新的。”

    謝風華蒼白著臉，問：“弄斷的鋸條當然找不到了？”

    “是的，除非老李本人交代丟哪了，否則我們找到的可能性很小。此外還有那個獎杯，不用檢測我都知道當時已經(jīng)被處理過，現(xiàn)在又沾染了你爸的血跡，將它跟李格非案聯(lián)系起來有一定難度?！?/br>
    謝風華平靜地說：“所以像這種成年案子，最高效的辦法就是讓里面的嫌疑人自己開口，王哥，我很清楚審訊時我的作用是什么?！?/br>
    “我先進去問話，先制造一種拿他沒辦法的假象，然后你再進來。”

    “好。”謝風華干脆地點頭。

    王秋霖看著她目光柔和，想說什么，終究還是沒說什么，而是再次伸出手拍了拍她的肩膀。

    果不其然，王秋霖進去后，無論問什么，老李始終低頭不語。

    他似乎在神游，又似乎在沉思，過了十分鐘后，王秋霖或者是演的，或者是真的，面上確實現(xiàn)出了疲憊的神色。

    他對著老李說：“老李啊，不管你承認不承認，慕容秀是你殺的，證據(jù)鏈很明確，你明白這意味著什么嗎？”

    老李跟沒聽見似的，臉上表情波瀾不興。

    “意味著你殺人事實已經(jīng)基本確認，我要是你，還不如老實交代，爭取法院判處時留個好印象?！?/br>
    “可惜你不是我?！袄侠畹偷偷卣f了一句。

    “什么？”王秋霖問，“大點聲！”

    謝風華便是這時候推門而入，她接過話說：”可惜你不是他?！?/br>
    老李一震，終于抬起頭看向謝風華，他眼神中帶著歉疚、難過、自我厭棄與隱而不發(fā)的希冀，手指神經(jīng)質(zhì)地交疊握緊，醞釀了半日，終于艱難地開口問了一句：”小，小華，你爸爸……“

    “沒大事?！敝x風華坐下來與他對視，“但也是給他長記性，別以為老實人就好對付?！?/br>
    老李裂開嘴，大概是想笑，但那笑只堅持到翹起嘴角，很快又消弭下去。他低頭說：“我對不住你爸爸?！?/br>
    “還好，他對你從來沒多余的指望，所以不存在對不對得住。”謝風華平靜地說，“但我不一樣，我曾經(jīng)以為你比我親叔叔還好?！?/br>
    老李紅了眼眶說：“是我的錯。”

    “跟我一樣想法的還有格非，”謝風華說，“他曾經(jīng)跟我說過，他跟自己父親關(guān)系淡薄得很，但好在有你這個叔，才讓他感受到父輩的愛和關(guān)懷?！?/br>
    老李渾身顫抖，深深埋下頭，沒過多久傳來他的啜泣聲和嗚咽聲，仔細聽都在說“對不起”。

    “別哭了，“謝風華說，”其實懷有同樣感覺的還有老慕，他說他這輩子能對他有恩的人不多，你算一個，為了要不要查你，他猶豫糾結(jié)了很久?！?/br>
    老李胡亂地點頭，擦了擦眼淚，啞著聲說：”我不怪他?！?/br>
    “所以你看，你在多少人心里都是值得尊重值得信賴的大好人，但是我想不通啊，”謝風華湊近他，單刀直入地問，“我想不通，大好人李叔叔是怎么把自己妻子掐死又藏尸墻里，怎么把對你懷有孺慕之情的親侄子砸死又碎尸丟湖里？”

    老李臉色蒼白，抿緊嘴唇不說話。

    “不提格非對你感情了，就說你妻子慕容秀，”謝風華平淡地說，“我聽說你以前對她非常好，舍不得她下廚房，舍不得她受累，于是在你們家，幾乎是你包攬了家務(wù)活，你愛屋及烏，連帶著對她弟弟都很好。對嗎？”

    老李呆了呆，啞聲說：“這些你不說，我都快忘了?！?/br>
    “但你肯定記得掐死她那天晚上，”謝風華問，“是什么刺激到你？“

    老李深深吐出一口氣，有氣無力地說：“你不是都知道了？她要跟人跑，我自尊心受不了。”

    “李叔叔，你在撒謊，”謝風華盯著他的眼睛說，“那天晚上有人看見慕容秀回去了，她或許曾經(jīng)想跟人跑，但后來又改變了主意。不管出于什么原因，她最終仍然選擇回家跟你過日子，為什么你反而要殺了她？”

    王秋霖說：”難道你覺得她在騙你？“

    “或者你壓根不信她那樣的女人愿意跟你，你內(nèi)心原來這么自卑嗎李叔叔？“

    老李抬起頭，忽然嘆了口氣，輕聲問謝風華：“是不是我老實回答，你才算完成任務(wù)？”

    謝風華有些意外他這么說，但王秋霖很快插嘴說：“那當然，為了你這個案子小謝已經(jīng)被停過職了，今天是她求爺爺告奶奶才能進來見你一面?！?/br>
    老李面上露出愧疚，又嘆了口氣，說：“行吧，我說。”

    “說之前我想糾正你剛剛的看法，小華，我并不自卑，也沒有心理變態(tài)，我曾經(jīng)很喜歡慕容秀這點沒錯，但我不至于覺得我喜歡她，她就非得陪著我吃苦，那時候我們家確實條件不好，她受了委屈我都知道。“

    “我會動手，其實把我自己也嚇到，”老李緩緩地說，“雖然過去很久，但你說的沒錯，那天晚上的事，我永遠都忘不了?！?/br>
    第45章

    “慕容秀跟我，大概就是老話說的不是冤家不聚頭，老話講這句，是嫌棄中透著親熱，但我跟慕容秀生活在一起卻每天都在忍，忍得難受了，我就不得不想，大概我真是前世欠了她很多，今世專門來還她的債，還一點算一點，算了，湊合著過吧?！?/br>
    “可日子那么長，沒個盼頭怎么得了？”

    老李慘淡一笑，看向謝風華：“街坊鄰居，親朋戚友，誰見了不說我倆合適，誰不夸我脾氣好會疼老婆，夸慕容秀俏實利落會過日子。這樣的話聽多了，連我自己都糊涂了，如果我們倆真合適，那我怎么會一點都沒覺著日子過得美呢？我怎么會每天都在勸自己將就，勸自己忍別教人笑話，每天下班回家，走到看見自家大門的時候都得停下來站一會，深呼吸幾次才能推門進去？“

    ”我知道你們年輕人聽到這會想什么，你們會想，既然過得不好怎么不離婚？多大回事？“老李揉了揉臉，嘆氣說，”但我們這個年紀的人不這么想，而且過得不好不等于過不下去，多少人在婚姻里將就，一將就就是一輩子，我怎么不行呢？還有就是……“

    他頓了頓才繼續(xù)往下說：”還有就是，慕容秀堅決不肯離婚。我曾經(jīng)說過一次，她沖進房間里拿出剪刀就對著自己脖子真扎下去，血當時就冒出來了，我從那以后，再也不提離婚這兩個字，大概她也清楚這點，所以才越來越過分吧?！?/br>
    “那些摔碗摔盆的雞毛蒜皮我就不說了，單說她給我戴綠帽這事，別人老婆要干這種事，大概還會遮掩一下，她偏不，生怕我不知道，硬是鬧到我跟前來。我責問她，她反倒笑了，說就是要氣死我，誰讓我整天跟塊木頭似的，不砍兩刀都不知道疼?！?/br>
    ”再后來，她先提離婚了，要我把老房子、那間小雜貨鋪都賣了，得了錢跟她平分，這叫夫妻共同財產(chǎn)。“老李笑了一聲，笑聲苦澀得很，”從來不讀書的人為了這點錢，這時倒肯買本《婚姻法》鉆研了?！?/br>
    “我不知道造了什么孽，真的，那時候我想干脆狠狠心如了她的意，也就圖個清靜吧?？赡鞘俏疫^世的爹媽辛苦了一輩子留下這點東西，別說為了離婚，就算我死都不能碰。”

    謝風華說：”這么說，她要跟人跑，你知道后反而松了口氣？”

    老李遲疑了一會，終究還是點了頭：“沒錯，我騙不了自己，那天我下班發(fā)現(xiàn)她不在，屋里黑燈瞎火，她值錢的東西都收拾走了，我坐在沙發(fā)上半天不動，那時心情是很復雜的，既像卸下千斤重擔，又像迷了路不知道下一步該往哪走?！?/br>
    “可是她又回來了?！?/br>
    “是啊，”老李吶吶地重復，“可是她又回來了。”

    “說說她回來后的事?！?/br>
    “她回來后，就跟沒事人似的，坐在她習慣的位置上，一邊脫鞋脫絲襪，一邊數(shù)落我?！?/br>
    “數(shù)落你？”這下連王秋霖都有點詫異，“她差點就跟別人跑了，怎么反倒有臉數(shù)落你？”

    “我們倆就是這樣相處的，”老李木訥地說，“她數(shù)落，我聽。那天晚上，她罵著罵著，忽然說餓了，要吃面，我就出了門去煮，這碗面煮好之后，我端進去給她，就順嘴說了一句讓她等稍微涼了再吃，她就不耐煩了，一下掀翻了碗?！?/br>
    “一地狼藉，這時她還呵斥我趕緊收拾，大概見我半天沒動，她終于察覺到自己不對，于是良心發(fā)現(xiàn)說了句算了我來吧。然后她蹲下去，一邊收拾地面，一邊罵罵咧咧?！?/br>
    “我就是在那一刻忽然覺得，這日子我過得夠夠了，只要能讓她閉嘴，我愿意做一切事。“

    謝風華點點頭，示意他繼續(xù)往下說。

    老李神色木然，半垂著眼瞼說：“真動手時我什么也沒想，就是想讓她別再出聲了。等我意識過來時，我已經(jīng)撲上去把她壓倒在地，雙手卡著她的脖子使勁掐?！?/br>
    “掐了多久？“

    “不知道，但至少有五分鐘，我怕她沒死透，又拽著她脖子上的金項鏈往后拉，那項鏈挺粗又結(jié)實，是慕容秀的弟弟買給她的，我一直拽到那項鏈被硬生生拽斷，“老李啞聲說，”拽斷后，我一屁股坐到地上，跟做夢似的，發(fā)呆想了半天，不瞞你說，我連怎么自首都想好了，可就在這時，我看見她的行李箱。我忽然意識到，由于她故意要讓我難堪，她跟人跑的事已經(jīng)傳遍了，沒人知道她回來，我完全可以過幾天為自己活的日子……”

    他顫抖起來，眼眶發(fā)紅，看著謝風華說：”這個誘惑力對我來說太大了，之前完全沒敢想，我以為我這輩子就只配跟慕容秀一起爛在那間老房子里，但老天突然給我另一條走，我根本抗拒不了，我想過兩天安生日子，我就想過兩天安生日子，這有錯嗎？“

    他聲音發(fā)抖，盡管音量不大，卻仿佛從瘦削的身軀里擠出力氣來喊出這句話。

    謝風華安靜地替他倒了杯水，遞給他，等他接過喝了，順便平息了情緒，這才說：“人都有好好過日子的權(quán)利，但前提是不能建立在剝奪別人生存權(quán)的基礎(chǔ)上。李叔叔，你也當過警察，你也懂法，何必用這個理由說服自己呢？“

    老李呆住了，他沒說什么，下意識地伸出手，顫顫巍巍地握緊了水杯。

    “后來呢？你怎么處理尸體？”

    老李這回沉默得比較久，過了好一會才說：”那邊街坊鄰居多，想要把人悄無聲息地運走幾乎不可能。我正好什么活都會點，就先把她用床單裹起來藏床底下，第二天就跟周圍的人說那幾天要修一下老房子，可能動靜比較大，請大家包涵。不知怎的，后來就傳遍了，說我嫌那房子風水不好，連老婆都留不住，所有人都對我很客氣，讓我盡管弄，別搞到三更半夜就行?！?/br>
    “老平房墻體結(jié)構(gòu)我太熟了，住了幾十年，鑿開墻把尸體藏里頭，再重新糊上，刷白了，誰也瞧不出來，就這樣過了好幾年，也不知道是走了什么運道，我開的門店開始盈利，我把多余的錢拿去投資，結(jié)果也沒虧，反倒越賺越多，就好像老天爺都看不過眼，補償我之前過的糟心日子……”

    “是嗎？”謝風華平靜無波地問他，“如果真這么好，你何必要朝自己親侄子下手呢？”

    老李痛苦地閉上眼，抖著手，慢慢地蓋住了自己的臉。

    謝風華坐直了身軀，深吸一口氣后問：“李萬林，你有沒有謀殺李格非？”

    老李嗚咽出聲。

    “有沒有？“謝風華逼進一步，“你必須回答，這是你欠我的?！?/br>
    老李慢慢放下手，他哭了，眼睛通紅，模樣狼狽，抖著唇，哆哆嗦嗦地說：”有，格非，是我殺的，是我，是我……”

    說完這句話，他就像被人猛然抽調(diào)脊椎，整個人萎縮了起來，像一張空空蕩蕩的人皮，掛在椅背上搖搖欲墜。

    謝風華慢慢地點頭，眼眶也發(fā)酸，這件長久以來懸而未決的事，哪怕早已猜中答案，但也直到此刻才真正的如釋重負。

    她在心里對李格非說，你看，我找到害你的人了，我將他繩之以法，我沒有讓你白白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