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要硬碰硬，只要明軍主力在關(guān)中集結(jié)好，囤積好物資，有著豐富地大戰(zhàn)經(jīng)驗和先進火器加持的明軍，取勝的把握還是相當(dāng)大的。

    姜星火的工作重點，還是在國內(nèi)經(jīng)濟建設(shè)和各種涉及基層制度的改革上。

    在紙上寫寫畫畫，姜星火倒是愈發(fā)覺得，自己應(yīng)該去基層走一走了。

    主要是幾個方面，第一是思想方面，雖然通過各種報告，和相關(guān)大儒的描述，姜星火能了解現(xiàn)在士林的思想動態(tài)，除了新學(xué)思想以及太學(xué)之會的余波，現(xiàn)在《王制》托古改制、梳理古文學(xué)派和今文學(xué)派、經(jīng)史分流等等，也都逐漸成了后起的熱點話題。

    但這種事情，別人說是一方面，自己去基層聽，又是一方面，別人說的倒不一定是非要故意欺瞞你，但既然是從人嘴里說出來的話，就一定是有他自己的立場的，因此，很有必要去下面親自了解一番，否則在辦公室里坐久了，就容易造成信息繭房。

    第二是經(jīng)濟方面，四腳帳的推行，銀行-錢莊體系的拓展，寶鈔回籠的現(xiàn)狀，這些都要姜星火去親自關(guān)注。

    第三嘛，則是農(nóng)業(yè)方面，農(nóng)業(yè)既包括了農(nóng)書試點地區(qū)的實際發(fā)放、講解情況，也包括使用中需要校正的東西，再就是輪作套種的不同效果，這些都是需要去實地考察的，除此以外，就是稅卒衛(wèi)下鄉(xiāng)，以及隨之而來的土地重新清丈。

    清丈田畝，字面上肯定不是對現(xiàn)有的土地關(guān)系進行調(diào)整，只是重新丈量然后重新畫《魚鱗冊》而已，但實際上的情況，并非這么簡單，大明從洪武開國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三十多年了，基層的土地，不僅多有變遷，而且貓膩極多，阻力極大，但想要讓稅卒衛(wèi)好好地收農(nóng)業(yè)稅，不清丈田畝肯定是不行的。

    哪怕士紳地主的反對聲音很大，這件事也必須要硬推下去，長痛不如短痛，在姜星火前世的大明，清丈田畝這種事情，很多能臣干臣都推行過，不是不能硬推，就怕拖延，只要中樞的決心足夠大，態(tài)度足夠堅決，是一定能干成這件事的。

    畢竟，清丈田畝雖然會讓士紳地主損失一部分利益，但這只是割rou，并不會把士紳地主逼迫到傷筋動骨的地步，除非是個別喪心病狂的，否則應(yīng)該沒有哪個人，在經(jīng)歷了朱棣的大軍清掃江南后，還敢硬著頭皮去對抗稅卒衛(wèi)。

    當(dāng)然了，這是在“士紳一體納糧”還沒決定推行下去的情況下，如果推行“士紳一體納糧”這種大殺器級別的政策的話，會不會引起劇烈的反彈，那就不太好說了，畢竟清丈田畝重畫《魚鱗冊》屬于朝廷例行公事，而“士紳一體納糧”就是真的傷筋動骨了

    但是不管怎么樣，改革都是一步一步來的，躲得過初一，躲不過十五，清丈田畝過后，等到稅卒衛(wèi)真正能夠做到扎根基層，那么自然也就是“士紳一體納糧”政策進行推行的時候了。

    姜星火對此倒是不著急，反正他時間長得很，慢點也好，免得步子太大扯了褲子，反正現(xiàn)在變法的輿論困境都已經(jīng)基本解決了，上下統(tǒng)一思想以后，各方面的事情逐步展開，都見到了成效，再不斷地培養(yǎng)得益于變法的官吏，以及商人、工廠主、工人、市民等等新興的社會階層也都隨之壯大，那么可以預(yù)見的是，到了十幾年、二十幾年后，哪怕姜星火真有什么三長兩短，已經(jīng)形成了既得利益階層的變法，也不再可能被任何力量所中斷。

    實際上，哪怕是轟轟烈烈的嘉隆萬大改革中，張居正的新政只進行了十年，對大明社會各方面所造成的影響都是非常深遠的，在張居正死后，申時行依舊部分秉持著張居正新政的政策，在次輔和首輔的位置上前后干了近十年，很好地將變法推行了下去。

    所以，只要大勢已成，那么哪怕是皇帝不順眼，這些利國利民的政策，還是會被繼續(xù)執(zhí)行下去。

    第四，就是工業(yè)方面的進展了，重工業(yè)和專營商品方面，其實不太需要看，因為不久前剛?cè)ミ^，主要是江南棉紡織業(yè)的進展，姜星火這一年多的時間以來，一直忙于朝中的各種紛爭，始終無暇回江南一趟。

    第五則是商業(yè)，如果有時間，而且既然離得其實不算遠的話，那么姜星火還是想去浙江，看一看點對點商道、寧波市舶司這些事情的落實情況的。

    總之，林林總總事情不少，但真要下基層去跑，其實就是兩個地點五個方面的事情，在京城看看經(jīng)濟和思想方面的事情，在江南和浙江，也就是滬杭地區(qū)看看農(nóng)業(yè)清丈土地和輕工業(yè)、商業(yè)的進展。

    “幫我去鴻臚寺叫上解縉，讓他與我一道出門轉(zhuǎn)轉(zhuǎn)?！?/br>
    姜星火喚來郭琎，讓他跑了一趟鴻臚寺。

    “完事你便直接回家吧，今日的當(dāng)值記錄我先給你勾了?！?/br>
    眼見著天色漸暗，郭琎不僅喜上眉梢，打工人嘛，就算是京官，那有事的時候要加班表現(xiàn)，沒事的時候也是盼著準時下值的，有姜星火這一句話，他從鴻臚寺就可以直接回家了，不用再折返一趟回來“打卡”。

    而這要比他正常下值的時間，還要早一些，因此肚子里的那一絲微不可查的、本能飄出的怨念，也旋即消失的無影無蹤了。

    ——————

    而此時，在不遠處的胡氏府邸，胡季牦端著盆熱水，拿著沾濕了的棉布毛巾，親自給兒子擦洗，按照君子齋隨盒附贈的《使用說明》噴涂著香水。

    要說老胡也不容易，按照后世的公元紀年，老胡是公元1336年生人，比姚廣孝小一歲，跟袁珙同歲，他們這批人，今年都是馬上快七十歲的人了。

    人生七十古來稀，指不定哪天說沒就沒，而胡季牦這一年的經(jīng)歷，更是堪稱魔幻，換一般人，有這種巨大的落差，怕是早就心里崩潰，但老胡沒有，老胡很堅強。

    這源于胡季牦的人生經(jīng)歷。

    胡季牦出身越南地方豪族，祖上是越南陳王朝的高官重臣，他先后有兩位姑姑做了皇后，都嫁給了陳王朝第五位皇帝陳明宗陳奣，分別史稱明慈皇后、惇慈皇后；明慈皇后是第六位皇帝陳憲宗陳旺、第八位皇帝陳藝宗陳暊的生母，惇慈皇后是第九位皇帝陳睿宗陳曔的生母。

    所以，胡季牦是正兒八經(jīng)兒的陳朝外戚，還是資歷外戚那種。

    除了出身，老胡自己也爭氣，不僅是治理地方的時候能力突出，有過人的政治智慧，還是安南國著名的儒學(xué)宗師和大詩人，著有《明道書》《國語詩義》等儒家和詩詞著作.除了文治，老胡武功也拿得出手，軍事生涯上有著抵御在制蓬峨帶領(lǐng)下的巔峰占城國軍隊的出色戰(zhàn)績，可以說是文武雙全的人物了。

    熬到最后，他擁立年幼的陳少帝陳安做皇帝，這樣一出把戲是做給文武百官看的，目的是告訴文武百官，自己是陳王朝實際統(tǒng)治者，連皇帝廢立都是他說了算。

    四年前，老胡廢了陳少帝，自己登上帝位，按照安南國的政治傳統(tǒng)，王朝更迭，都是以皇室姓名作為代稱的，而不是以國號，所以安南國的歷史，從陳朝，更迭到了胡朝，老胡年號圣元，不久后把皇位傳給了有陳朝血統(tǒng)的二兒子胡漢蒼，自己當(dāng)起了太上皇，可惜隨著大明南征安南，他這太上皇攏共就當(dāng)了兩年，就變成階下囚了。

    縱觀老胡的人生，他有一個顯著的特點，那就是能忍。

    要知道，姜星火的目標也就是送走大明的三個皇帝，老胡可是實打?qū)嵉乃妥吡岁惓牧鶄€皇帝

    幾十年的打壓排擠都忍下來了，這是何等的隱忍和心理素質(zhì)？

    再加上他飽讀史書，深諳華夏歷史上亡國之君的生存之道，又有一套自己的儒學(xué)心性修行辦法，順境之中或許沒什么，但人到逆境，有沒有這些東西是差別很大的。

    因此，雖然落差很大，但被俘來到大明的胡季牦很快就把心態(tài)調(diào)整了過來。

    “歲寒，然后知松柏而后凋也梅蘭竹菊的主題固然不錯，若是有松柏，就更好了?！?/br>
    胡元澄在鑄炮所泡了很久，身上一堆火藥味，老父親給他親自清洗干凈后，噴上了以“修竹”為主題的香水，頓時感覺整個人都舒爽了。

    “孔子此語，比喻君子如松柏一般有堅韌的力量，耐得住困苦，受得了折磨，對你我父子，也是一種勉勵。”

    “倒也不算什么困苦折磨吧？”

    胡元澄往后仰了仰脖頸，又舒展了一下肩膀上的肌rou，如是說道。

    胡季牦又換了條棉布毛巾，看著銅盆里的臟水，也是無奈搖頭。

    自己這個大兒子，什么都好，最好的地方就在于，真是干一行愛一行??！

    “你能不能有點亡國之人的覺悟？”

    “我覺得現(xiàn)在挺好?！?/br>
    你看看人家小胡，為啥別的降臣都被邊緣化了，就他能達成“先后在兩個國家位極人臣”的成就？這就是職業(yè)態(tài)度！

    胡季牦眼見著大兒子不需要自己喂雞湯，倒也放下心來，掂量著手里的棉毛巾，問道：“其實要為父說來，你鼓搗的哪些大炮固然重要，可真就沒這輕飄飄的棉毛巾重要你知道這條棉毛巾多少錢嗎？”

    胡元澄看了眼潔白如雪的棉布毛巾，回答不上來老父親的這個問題。

    棉布毛巾，比麻布毛巾，用起來要柔軟舒服的多。

    所以胡元澄想了想，說：“怎么也得十文錢吧？”

    胡季牦搖頭苦笑，只道：“那用得了十文錢？五文錢一條，十三文一包（三條）。”

    胡元澄旋即一怔，下意識地說道：“那恐怕沒人用麻布毛巾了?！?/br>
    “自是如此?！?/br>
    胡季牦又給兒子擦了擦背，在手腕處折起毛巾，說道：“你成天在鐵場那邊泡著，哪里知道這小小的棉毛巾，現(xiàn)在都通行日本、朝鮮、琉球，乃至安南、占城、呂宋了這種東西，又便宜又好用，諸國跟大明基本都簽了條款差不多的《友好通商貿(mào)易契約》，現(xiàn)在是一船一船地從江南起運?！?/br>
    “能掙錢嗎？”

    胡元澄對經(jīng)濟數(shù)字沒那么敏感，這時候還沒意識到，薄利多銷到底是什么概念，胡季牦本來對經(jīng)濟這方面也不敏感.好吧，父子兩人但凡有一個能搞明白宏觀經(jīng)濟的，大虞的財政也不會被他倆玩到破產(chǎn)。

    但經(jīng)歷了姜星火的降維打擊后，胡季牦對于經(jīng)濟之道，有了新的領(lǐng)悟，雖然很淺薄，但總算是進門了，不算撞得滿頭包的門外漢。

    胡季牦回答道：“當(dāng)然是掙錢的，一條棉毛巾估計有個兩三文的利差，一年往外賣，怕是要賣個數(shù)百萬條出去，你算算這是多少錢？”

    按照1000文銅錢=1兩銀子的價格來換算的話，那就是上萬兩白銀的凈利潤。

    別嫌少，一方面是明初銀價本來就堅挺無比，另一方面則是這還僅僅是“棉布毛巾”這一項商品，棉織品可多了去了，而且普遍都比棉布毛巾的利潤要高得多。

    胡元澄這么一算，再看看手邊的香水，對于大明這些商品的掙錢能力，是真的感到咂舌。

    而就在父子討論的時候，這時候胡漢蒼也從國子監(jiān)興沖沖地回來了。

    第525章 略懂

    “既然劉備能生出劉禪，那我生出這小子來也很合理吧?！?/br>
    看著已經(jīng)三十四歲卻依舊有些“地主家的傻兒子”模樣的小兒子，胡季牦在內(nèi)心如是安慰自己。

    “父親，國子監(jiān)的王祭酒今日喚我們過去，說宮里有旨意，允我們一道正式起行去江南?！?/br>
    這件事倒不是什么秘密，只不過因為年前事情太多，加上年后諸事紛擾，這才推遲到了現(xiàn)在，不過胡漢蒼既然這么興高采烈，自然也是有緣由的。

    胡季牦轉(zhuǎn)念一想，便明白了過來，反而笑道：“吾兒有福。”

    胡漢蒼一怔，胡元澄倒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

    胡季牦也沒忙著說什么，而是給胡漢蒼同樣擦了擦身子，噴了香水，隨后才放下手帕，說道：“前陣子董貝州過世了?！?/br>
    “最近我身子骨也不大爽利，本以為過了冬就好了，可這一開春，反而有些沉疴復(fù)起?！?/br>
    見兩個兒子想要說些關(guān)切的話，胡季牦擺了擺手，只道：“人這一輩子呢，生老病死，就是如此，我于國有過大功，也犯過大錯，但無論如何，秉持己心，我是問心無愧的.所以倒也沒想其他，安南國往后如何，跟我們胡氏一族，也再無關(guān)系，明白嗎？”

    見兩個兒子點頭，胡季牦方才繼續(xù)說下去：“我放心不下的，其實就是你們兩個。”

    “自古亡國之人，極少有能如我等一般活的還算自在的，這既是大明的胸襟，也是人家確實不屑于把我等如何，所以如今成為大明的子民，就好好為以后的事情做考慮我生兒子晚，你們倆都才三十來歲，以后的路還很長。”

    “我本以為你們前半生享盡了權(quán)位富貴，會受不了來大明這里的落差，如今看來，倒是多慮了，雖然生活上面，沒那么優(yōu)渥了，但大明的風(fēng)貌人情，終歸是安南所無法媲美的，換個環(huán)境，對伱們來說未嘗不是好事?！?/br>
    “若是有一天我不在了，以后的事情，終究是要靠你們自己?！?/br>
    胡季牦嘆息一聲，看著胡元澄道：“還記得當(dāng)年我寫給你的詩嗎？”

    胡元澄點頭道：“天也覆，地也載，兄弟二人如何不相愛？”

    胡季牦拉過長子的手，拍了拍他的手背，只說道：“苦了你了?！?/br>
    “以后胡氏的一切，都要重新奮斗，但是為父相信，你一定有辦法改變這些狀況?！?/br>
    “嗯。”

    胡元澄微微頷首，神色肅穆：“父親請放心，交給我。”

    “你有信心就好?！?/br>
    “那我呢？”

    胡漢蒼等了半天，見父親沒說話，主動問道。

    “你就這樣就行。”

    胡季牦意味深長地說道：“劉禪能活得好，就是因為他沒心沒肺，不管是不是裝的?！?/br>
    “此去江南，多驚嘆些便好了，遇事不要藏在心里，剖開心肝給人看，皇帝方才放心我們?！?/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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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已經(jīng)北上的解縉自然是不可能從鴻臚寺趕過來了。

    沒能順利下值回家的郭琎，路走到一半，忽然猛地一激靈。

    他娘的，不對啊！

    姜星火糊涂了，他也糊涂了，竟是都忘了解縉已經(jīng)不在南京這一茬。

    于是，郭琎又半道調(diào)轉(zhuǎn)回來，剛回衙門，便見姜星火在等他。

    顯然，姜星火也意識到，自己下意識地讓人去尋解縉的命令，下達錯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