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回答他的卻不是朱高熾，而是他的皇爺爺，朱棣。

    朱棣跟朱高熾坐在屋里，就聽到外面一個稚嫩的童音傳出，他心情頓好了起來，笑罵道：“小猴崽子，還知道回來？”

    朱瞻基嘴角微翹，快步走進了院子。

    雖然不知道皇爺爺為什么不在皇宮里待著，而是出宮來自己家，但能在皇爺爺面前表現(xiàn)的機會，他是從來都不會放過的。

    書房里很寬敞也干凈，擺放了許多書籍，朱瞻基徑直朝著那扇半掩著的門走去。

    朱棣看著門被推開，露出一張俊俏的面孔來，這是他的好大孫，令他十分歡喜。

    雖然看自己的兒子們總是氣不打一處來，想踹上兩腳，但對于孫子輩，尤其是朱瞻基，他還是很喜愛的。

    “皇爺爺，您怎么今日才過來？孫兒都好幾天沒見到您了。”

    朱瞻基的語氣帶著幾分撒嬌意味，朱棣忍俊不禁，放在坐在自己腿上，抱著朱瞻基說道：“這幾日國事繁忙，倒是讓你久等了，嗯？”

    “父親大人也是這樣，每次都答應(yīng)我?guī)页鋈ネ?，每次都說忙忙忙……”

    朱瞻基不動聲色地送上了一記助攻。

    “是是是，你父親最不稱職?！?/br>
    朱高熾打了個哈哈，說道：“我們快去用膳吧，不然你娘又該念叨了。”

    朱高熾顯然不想在這種問題上多說什么，小孩子說說可以，但自己卻沒必要，畢竟自己的辛苦，朱棣是一定看在眼里的，這種東西若是說出來邀功，就顯得有些沒意思了。

    朱棣牽住了朱瞻基的手掌，往飯廳旁邊走去，果然看見桌上擺滿了菜肴，色香味俱全，令人食指大動。

    “你娘親手做的?！?/br>
    “哇，娘親太厲害了！”

    朱瞻基驚嘆，眼神中充斥著夸張的欣賞與敬佩。

    朱棣笑了笑，將他拉入椅子中坐下。

    “小饞鬼，趕緊嘗嘗你娘給你準(zhǔn)備的美味佳肴！”

    朱棣夾起了一塊紅燒魚rou遞到了朱瞻基口邊，后者乖巧地咬了一口，臉上立即綻開了燦爛的笑容。

    朱瞻基雖然年紀(jì)小，但外表俊俏，而且性格活潑開朗、懂事孝順，朱棣是一萬個滿意的，因此對他說的話，也比對別人上點心，此時想起剛才說的，便問道：“那你今日可是出去玩了？”

    按理說皇家吃飯是不該交談的，但這是明初，又不是在皇宮，如民間那般一家三代人聚一起吃個飯，所以食不語的事情，幾人倒也沒這么在意。

    朱瞻基答道：“是，和姜先生、楊先生一同游覽了秦淮河和莫愁湖?！?/br>
    “哦？那你面子倒是夠大的?！敝扉θ粲兴嫉?。

    朱瞻基將白天發(fā)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講了出來

    朱棣耐心地聽著，他雖然很忙，但對于后代，尤其是朱瞻基的教育，還是比較關(guān)心的，不然也不會給朱瞻基安排那么多名師.朱棣一直覺得，能夠教導(dǎo)出一個聰慧又孝順的孫子，對于他而言，是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

    “國師的銀行弄得不錯，不僅沒動用戶部的錢，反而借著這些錢莊，把錢打理的井井有條朕雖然沒有親自去民間市井看看，但也聽說了消息，現(xiàn)在大明寶鈔已經(jīng)不是一年前近乎廢紙的狀態(tài)了，幣值逐漸回升，百姓已經(jīng)逐漸開始重新使用?！?/br>
    朱棣看著朱高熾，又說道：“老大，這點你得學(xué)著，你看國師做事，從來都是立規(guī)矩、用制度，便如大明銀行這件事，只要制度規(guī)矩弄好了，以后無論是誰來做，都是這么弄，如此不因人廢事，方才是治國之道，若是萬事皆仰賴一人，怎么能行？”

    朱高熾一時之間，弄不明白父皇到底是有更深的、他所想的那層指姜星火的含義，還是單純地在告訴他內(nèi)閣工作也要有個規(guī)矩。

    但無論如何，朱高熾也唯有點頭稱是。

    見老大唯唯諾諾的樣子，朱棣也不知道他是真沒聽懂，還是聽懂了裝傻，總之是有點氣不打一處來。

    是的，朱棣總覺得，他看憨厚的老大來氣，看犯蠢的老二想動手，看沉默的老三則是想呲兩句，唯獨看自己的大孫子，總是忍不住地打心眼里高興。

    “今年是考成法施行的第一年，如今再有兩個月就要過年了，吏部的蹇尚書那邊，你要催著他提早準(zhǔn)備。”

    “安南那邊今天剛剛傳回來了捷報，李景隆已經(jīng)攻克了東都升龍府，胡氏父子投降了，胡元澄在富良江一線還有十幾萬人馬，不過眼下應(yīng)該大局已定打仗的事情簡單，打仗之后的事情就難了，兩廣臨時允許跨境販鹽的事情，你也要跟國師說一下，鹽務(wù)整頓一并安排，若是戰(zhàn)時特例行得通，也可以用作永久之劃分?！?/br>
    “這一仗商人們從海路運輸后勤補給，委實沒少出力，而且后續(xù)往日本、安南、占城等國販賣貨物收取關(guān)稅，是朝廷財源的新大頭，海禁這種事情弊大于利，等金幼孜的審法寺把《大明律》的天憲修改法草擬好以后，要一并正式給廢除掉?！?/br>
    一頓飯吃的不消停，朱棣絮絮叨叨又跟朱高熾吩咐了很多，朱高熾一一記下。

    吃完飯，只留下朱棣帶著朱瞻基遛彎消食。

    在后花園里，朱瞻基若有所思：“皇爺爺，那您說我現(xiàn)在努力學(xué)習(xí)，以后長大了，會不會也變成姜先生這么厲害的人物呢？”

    他眨巴著圓溜溜的眼睛，認真地盯著朱棣瞧。

    朱棣搖搖頭：“這個嘛……”

    “皇爺爺說嘛?！敝煺盎穆曊{(diào)拔高了。

    朱棣失笑道：“你個小猴崽子，這輩子怕是費勁了，你得知道，這世上沒什么人有國師那般的才學(xué)，這種人一般只存在于傳說當(dāng)中，若是非要深究，那或許你太爺爺時候的誠意伯劉伯溫，有幾分類似的能耐?！?/br>
    “喔?！敝煺盎@得有些遺憾。

    “不過你也不用沮喪，當(dāng)皇帝的人，不需要有世界上最出眾的才學(xué)，皇帝需要俱備的東西，跟大臣需要的，是恰恰相反的?！?/br>
    朱瞻基抬起頭來：“皇爺爺，為何這樣呢？”

    “漢太祖高皇帝曾言：夫運籌帷幄之中，決勝千里之外，吾不如張良；鎮(zhèn)國家，撫百姓，給餉饋，不絕糧道，吾不如蕭何；連百萬之眾，戰(zhàn)必勝，攻必取，吾不如韓信?！?/br>
    “可你要知道后一句?！?/br>
    朱棣笑道：“此三者，皆人杰也，吾能用之，此吾所以取天下也?！?/br>
    “你爹能處理政務(wù)，你二叔能帶兵打仗，你三叔能做諜報，老和尚能出謀劃策，國師能理財變法作為一個皇帝，難道你要既能處理政務(wù)，又要帶兵打仗，還得會諜報會謀略，最后還能理財變法嗎？不可能的；那若是臣下有哪方面比你強，你就要嫉妒嗎？也不可能的?！?/br>
    朱棣語重心長地說道：“做一個好皇帝，不是靠天賦，而是靠毅力和智慧。這兩者缺一不可，而想要把這兩點都具備，并且將其發(fā)揚光大，則必須要付出常人難以忍受的辛苦，你明白嗎？”

    朱瞻基有些似懂非懂，他不明白當(dāng)皇帝，需要什么毅力和智慧。

    “就比如說，你的太爺爺吧。你太爺爺從登基那時起，就不停地學(xué)習(xí)，不停地批閱奏折，每日要處理政務(wù)許久，為的就是不被下面的人蒙騙，而一個偉大的皇帝，往往不是幾年的事情，而是要十幾年、幾十年如一日的這般勤勉，而這種勤勉，其實就是毅力歷史上哪個明君，不是這樣自己靠著毅力，牢牢地掌握著朝政呢？”

    朱瞻基雖然聰慧，但到了這種話題，顯然又迷糊了，他小聲問道：“可是皇爺爺并不似太爺爺那般每日都埋頭在朝政里?！?/br>
    “你皇爺爺我呀?！敝扉χ噶酥缸约旱哪?，“像你太爺爺，不過你皇爺爺我可沒你太爺爺那般的命苦，雖說這一路走來也遭遇過很多坎坷，但是看現(xiàn)在的樣子，像有什么問題嗎？你皇爺爺我身體康健，無病無災(zāi)，每日除了睡覺吃飯、練武和處理政務(wù)，便再無別的事，皇爺爺還要活三十年呢！你以為放權(quán)就不是一種智慧了？”

    朱瞻基懂了，但沒完全懂。

    朱棣也不管他聽不聽得懂，反倒是像登基一年多以來，對自己新的職業(yè)生涯的階段性感悟和總結(jié)。

    “當(dāng)皇帝，最大的智慧就是拎得清什么要抓，什么要盯，什么要放?！?/br>
    朱瞻基試探性地說道：“所以皇爺爺是抓著兵馬，盯著政務(wù)，放開財政?！?/br>
    “對嘍?！?/br>
    朱棣贊許道：“劉邦為什么不擔(dān)心出主意的張良，也不擔(dān)心足兵足食的蕭何，偏偏擔(dān)心將兵多多益善的韓信呢？原因就在于，他這個皇帝，韓信也有能力當(dāng)，你不要以為是笑話，劉邦大半的天下，可都是韓信打下來的，都已經(jīng)到了決戰(zhàn)前就封齊王與他這個漢王并肩的地步了?！?/br>
    “打仗得花錢不假但從古至今，就沒有哪個商人是能成事的，這天下的事情，并不是錢能決定的，所以若是你以后當(dāng)了皇帝，你也得曉得，錢很重要，不管對于朝廷還是個人，都很重要，但絕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軍隊.你太爺爺看起來終日埋頭于政務(wù)之中，可你要知道，你太爺爺是牢牢抓著兵馬的，他是一手抓兵馬，一手抓著政務(wù)，這大明江山才穩(wěn)如泰山，而胡惟庸后來看起來權(quán)傾朝野，拿過了大半的政務(wù)，可最后也不過是被你太爺爺翻手拍死，就是因為胡惟庸從來都沒有真正地掌握軍權(quán)，明白了嗎？”

    朱棣完成了自己的生涯新階段總結(jié)，感覺心里也舒坦了不少，拉著朱瞻基的手說道。

    “而你嘛，皇爺爺?shù)故桥瓮隳軌蚱桨岔標(biāo)欤L壽一些。”

    朱瞻基露出自信的表情：“我肯定能跟皇爺爺一樣長命百歲！”

    朱棣哈哈大笑，蹲下來拍了拍朱瞻基的肩膀：“明兒一大清早，還要早早起床去宮里，給你奶奶問安，記住了，朕的孫子，是絕對不允許遲到的。”

    小孩賴床，朱棣是知道的，所以才這么說。

    朱瞻基重重點頭，露出一副視死如歸的模樣：“皇爺爺放心，孫兒一定不會遲到。”

    朱棣又摸了摸朱瞻基的腦袋瓜兒，笑著離去，回宮里去了。

    朱瞻基站在原地，目送著朱棣走遠，然后嘆口氣。

    他總覺得皇爺爺哪里說的不對，但是他又說不上來。

    時代的浪潮下，大明出現(xiàn)了許許多多有悖與過去歷史經(jīng)驗?zāi)芘袛嗟氖挛?，這一切似乎跟遙遠的漢代，不太一樣了。

    而在不遠處的榮國公府中，這座府邸的主人也終于出遠門回來了。

    從北方回來的老和尚，進門的第一件事不是別的，竟是找袁珙一起算了一卦。

    “初九爻，潛龍勿用，藏鋒守拙?！?/br>
    然而就在此時，明明沒有出現(xiàn)地震，卦象卻忽然不對勁了。

    姚廣孝蹙眉道：“卦象亂了，不是潛龍卦，再起一次?！?/br>
    袁珙也很少見到這種情況，嚴肅地又起了一次卦。

    “震為雷，君子以恐懼修省?！?/br>
    姚廣孝看著卦象似乎有些明悟：“君子恒自戰(zhàn)戰(zhàn)兢兢，不敢懈惰；今見天之怒，畏雷之威，彌自修身，省察己過，故曰‘君子以恐懼修省’也?！?/br>
    “奇怪，剛才怎么好端端的會亂呢？”袁珙還在疑惑中。

    聞訊而來的姜星火四處找不見人，到了靜室推門而入，見此情形詫異問道：“你們在搞什么迷信活動呢？”

    第445章 嬗變

    姚廣孝答道：“北面的情況不是很好，姜圣所說的煤鐵產(chǎn)區(qū)確實有，但絕大多數(shù)需要重新開發(fā)。以煤為例，煤大部分集中在山西，而從山西到河北運煤，只能走井陘道東出，滹沱河水運便利，但山西布政使司內(nèi)的運輸卻麻煩得緊，而且蒙古人在北面，晉王在南邊，都是一副蠢蠢欲動的樣子，大同的兵力是個問題，平安、盛庸手上的力量太少了，而不解決晉王，恐怕山西的資源也很難順利開采?！?/br>
    “遼東的鐵礦呢？”

    姜星火如果沒記錯的話，遼東就有亞洲規(guī)模最大的鐵礦，而且值得慶幸的是，雖然明朝在遼東的實際控制范圍，只有遼西走廊出來以后的那一片遼西平原，但這鐵礦恰好就在邊上，保定侯孟善手下的兵馬隨時可以盯著。

    而可惜的是，東北的煤礦資源，靠前的四大煤礦，都是黑龍江的，而這個時代的黑龍江，對于明朝來說，顯然是有些鞭長莫及的，只能對當(dāng)?shù)氐耐林鴮嵭辛b縻統(tǒng)治，想要去采礦實在是困難，而且運輸也是根本解決不了的問題。

    “鐵礦的開采沒問題，保定侯回信了，只要想開采，要多少要多少，以前國朝是不缺鐵，再加上遼東工匠不足，所以一直沒動。”

    “那就好。”

    姜星火想了想，又說道：“如果山西的煤礦資源確實開采困難，那北京的西山、永平府的開灤，都是有煤礦的，應(yīng)該是夠起步之用的了.可以先用這兩處煤礦，等日后運輸條件革新后，再開采山西的煤礦。”

    英國的工業(yè)革命，邏輯的先后順序是紡織、冶金、采煤、蒸汽機、鐵路，這一共是五大領(lǐng)域，正是在這五大領(lǐng)域發(fā)明了許多新機器和新技術(shù)，才使得生產(chǎn)效率大大提高，同時讓工場制代替了手工業(yè)。

    而大明在工業(yè)革命的模式上雖然跟帶英的模式有著本質(zhì)區(qū)別，但就工業(yè)部門發(fā)展的順序來說，卻也相差無幾。

    第一個領(lǐng)域是紡織，英國的工業(yè)革命發(fā)明了多種紡織機器，如珍妮紡紗機、水力紡紗機、木桶機、梭織機等，這些機器使得棉花紡織業(yè)得到了飛速發(fā)展，棉花布成為了英國最重要的出口商品之一當(dāng)然了，這些機器也使得手工紡織者失去了生計，引發(fā)了一系列反對機器的暴動。

    而姜星火目前已經(jīng)基本做成了這件事情的第一階段，并且有效地控制了對于國內(nèi)家庭手工紡織業(yè)的沖擊。

    第二個領(lǐng)域是冶金，工業(yè)革命的時候，英國發(fā)明了多種冶金技術(shù)，如焦炭冶鐵法、普德爾法、康寧法等，正是這些技術(shù)使得鐵的生產(chǎn)量和質(zhì)量都大大提高，才讓優(yōu)質(zhì)鐵成為了工業(yè)革命中最重要的材料之一，而優(yōu)質(zhì)鐵可以用來制造各種機器、工具、武器等。

    姜星火打算走的是通過軍事工業(yè)的進步，來倒逼材料學(xué)方面的進步，繼而推動冶金產(chǎn)業(yè)的發(fā)展，事實上，現(xiàn)在火器確實面臨著材料上的難關(guān)，很多技術(shù)指標(biāo)無法實現(xiàn)，這也是姜星火打算在北方布局重工業(yè)的原因，此前便已說過。

    第三個領(lǐng)域是采煤，工業(yè)革命時英國發(fā)明了多種采煤技術(shù)，如水泵、風(fēng)扇、安全燈等，這些技術(shù)使得煤炭的開采更加安全和高效，煤炭成為了工業(yè)革命中最重要的能源之一，煤炭可以用來驅(qū)動蒸汽機、加熱冶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