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獄以來，朝政繁忙，諸事纏身，真到忙起來的時候，他連一頓飯、一壺酒都沒機會喝，如今卻沒了吃夜宵的興致，只想找個地方吹吹冷風。

    他走出了院落，漫無目的地往前走，幾個值夜班的侍從武士默默地跟在身后一段距離，保護著他的安全。

    不遠處夜幕中的皇城，在朦朧的星光之下，顯得格外宏偉壯觀，宛若一座巍峨巨獸，靜靜蟄伏著，它的體型龐大，即便是最普通的宮墻，都高達數(shù)丈，整個皇城遠遠望去寬闊雄偉，抽離起來，仿佛一扇古老滄桑的巨門，矗立在天地間。

    夜色更深了，周遭只有更夫打更的聲音傳來，姜星火一個人慢吞吞地走在路中，竟是一個人影也沒碰上，他心中愈發(fā)失落，索性走到一棵參天古樹下歇了下來。

    這顆古樹枝葉茂密，遮擋了月亮與星辰的光芒，姜星火仰頭靠在樹干上，他又想到了自己剛剛?cè)氇z的時候，靠在樹干上與朱高煦指點江山的場景，那個時候他雖然只是一個階下囚，可他的心里充斥著對即將成功的希冀，對自己的將來充滿憧憬。

    如今，他位極人臣，卻沒有任何喜悅之情，有的是一種沉甸甸的責任與憂愁。

    皇帝的確是這個國家的主宰，也是天下百姓的天。但這并不代表天下萬民皆應(yīng)該歸屬皇帝，他們的命運應(yīng)該掌握在自己的手里。

    如今這天下，真正受益最大的是皇權(quán)和士紳，而百姓只是附庸罷了！

    這樣的結(jié)論太殘酷，但也符合歷史的發(fā)展規(guī)律，不僅是在華夏，在如今整個歐洲乃至亞洲的廣袤土地上，都是這樣的，甚至絕大多數(shù)國家，比大明要落后的多。

    姜星火不知道，在他的帶領(lǐng)下，大明能否在短短幾十年內(nèi)迅速崛起，“新式教育”、“工業(yè)革命”、“四民皆本社會”、以及大量的技術(shù)改造，都將使大明的實力得到加強。

    總的來說，按照他的變革方法，大明本土的百姓也更容易接受這一套理念，也愿意遵守法令、按照既定規(guī)矩生活。

    可變革到了一定地步，是一定會發(fā)生新舊利益集團為了爭奪話語權(quán)的矛盾沖突的，可這樣龐大的帝國，一旦處理不好出現(xiàn)分裂，必定陷入混亂和戰(zhàn)爭之中。

    不僅如此，今天朱棣所表現(xiàn)出的封建主面對歷史潮流的恐懼與軟弱性，也讓姜星火放棄了某些君臣和睦的幻想。

    “我該何去何從？”

    姜星火在樹下坐了良久，沒有人出現(xiàn)在他的面前寬慰他、勸道他。

    或許這時候在他筆下的話本里，該出現(xiàn)回心轉(zhuǎn)意的徐妙錦、心有靈犀的老和尚、前來辭行的朱高煦，可事實是，誰都沒有出現(xiàn)。

    這是一條無比黑暗且孤獨的道路。

    所有人都可能成為阻礙你前進的敵人，甚至是一路同行的朋友，也會在某個路口，走岔了路，亦或是蛻變成被黑暗所侵蝕的人。

    時間的流動，仿佛失去了意義，未來無數(shù)種可能的歷史發(fā)展方向，在姜星火的大腦中飛速地排列組合了起來。

    很多種可能的未來，出現(xiàn)在他面前。

    姜星火一個一個地親手劃掉。

    直到最后的兩個未來，兩個擺在一起，各占百分之五十可能的未來。

    “幫我做個選擇吧?！?/br>
    姜星火“呵”了一口氣，袖子里滑出一枚八思巴文銀幣。

    ——李景隆的贈禮。

    銀幣被姜星火曲指彈起，拋在空中，在某一瞬間，甚至蓋住了月亮。

    當下落在姜星火手掌中的時候，姜星火得到了答案。

    他看向了遠處的皇宮死死地攥緊了銀幣。

    第437章 會審

    今天是“多牢多得”李至剛?cè)緯彽拇笕兆印?/br>
    雖然詔獄經(jīng)驗豐富，但這種大場面，即便是李至剛，那也是頭一回。

    因為在此之前《明報》鼓動的聲勢比較大，所以民間對此投入了較高的關(guān)注，市井百姓茶余飯后談?wù)摰亩际沁@起案件可能的審判結(jié)果。

    刑部外，圍觀的百姓把衙門堵得水泄不通。

    “哎，你們看！街那頭有人出來了！”一個眼尖的婦人踮腳叫喊著指向了刑部衙門另一頭的長街拐角。

    緊接著更多的人發(fā)現(xiàn)了從詔獄方向駛來的馬車。

    “人來了！人來了！”

    “快開始了！”

    圍觀的百姓紛紛跟著叫喚道。

    馬車很簡陋，連個墊子都沒有鋪，而李至剛被鎖在馬車內(nèi)的時候，雙目緊閉，顯然是心緒煩亂。

    馬車緩慢行駛了片刻后停住了，外面響起了錦衣衛(wèi)催促的聲音：“到了！”

    “該下去了！”

    一聲冰冷的提醒，令李至剛眼皮打了個激靈。

    他睜開眼睛，發(fā)現(xiàn)馬車已停了下來，跟隨的錦衣衛(wèi)，則跳下馬來，履行著交接手續(xù)

    隨后馬夫便揮鞭駕車，準備掉頭離去，刑部的腰間配著刀的官差頭領(lǐng)則是站在馬車旁邊盯著他。

    李至剛之前是在詔獄關(guān)著，所以歸錦衣衛(wèi)管，而如今就算是正式移交給刑部了。

    隨后從衙門涌出的幾名刑部差役則是手中拎著水火棍，在官差頭領(lǐng)的帶領(lǐng)下，將李至剛簇擁著押入衙門。

    一身囚服的李至剛緩步走入了刑部衙門，他的臉色十分沉重，似乎心事重重的模樣。

    見此情景，街道上頓時傳來百姓議論的聲音：

    “哎呀！真的要被判死罪啊！聽說昨晚錦衣衛(wèi)可還砍了五六顆腦袋！”

    “錦衣衛(wèi)砍人腦袋跟這有什么關(guān)系？”

    “嘖嘖，管他呢，李大人這輩子也算值了吧？”

    “誰說不是呢……”

    眼瞅著聲音越來越大，幾乎到了震耳欲聾的局面，兩名差役從刑部走了出來，朝著周圍的百姓喝道：“安靜！”

    隨著這句話，原本喧囂嘈雜的街頭瞬間變得小聲了起來，兩名差役見狀滿意地點點頭，又走了回去，關(guān)上了門。

    而這些聲音飄入耳內(nèi)，李至剛的表情愈加復雜，他低頭想著什么，卻始終沒再抬頭。

    事實上，有些百姓沒搞懂的是，但凡是需要三法司會審的案子，其實很少有能翻案的，基調(diào)到底怎么定，一般事先都定好了。

    而三法司會審，又稱三堂會審，就是因為三法司一同審理某個案件的時候，會在刑部大堂的正中間設(shè)置三張桌子，上面坐著負責此案件的三個官員，也就是刑部尚書、都察院左都御史、大理寺卿，而如果這些堂官不在，則有副手代替，這三個官員在審理過程當中每人都有相同的發(fā)言權(quán)。

    當然了，凡事無絕對，事先定好的東西，還是有臨場改變的可能，而三法司之間互相制衡，也確實能夠在某種程度上起到減少冤假錯案產(chǎn)生的概率。

    不過還是那句話，三司會審的本質(zhì)還是審判建議權(quán)，真正的審判權(quán)，還是在皇帝手里，三法司的意見只能說“僅供參考”。

    而皇帝最終判決的結(jié)果，也就是那幾種，要么同意三法司的會審結(jié)果然后執(zhí)行下去；要么原則上同意，但是對于具體量刑不滿意，自己改一個量刑；要么干脆打回去重新審理。

    李至剛之所以心里沒底，就是因為等待的時間太長，而變數(shù)太多.三法司會審本該私下溝通好意見的，但如今鬧得滿城風雨，徒增了許多變數(shù)，讓他心里也沒底了。

    李至剛深吸了一口氣，邁著沉重的步伐朝著衙門內(nèi)走去。

    進了衙門，差役們緊緊地跟隨他的身側(cè)，一同前往，生怕李至剛在刑部的地盤上出什么意外.以前不是沒有這種情況，有的官員心理壓力太大，都不用審，直接自己撞柱子了。

    但當他們跨過大堂臺階和門檻的時候，一位穿著官服的中年男子迎面走了過來，他沖著李至剛笑道：“李兄，別來無恙?！?/br>
    見到這位此前相熟的刑部主事，李至剛的臉上露出一絲苦澀的微笑。

    對方拍了拍李至剛的肩膀，隨即說道：“走吧，咱們先去見見國師大人?！?/br>
    “嗯？”

    李至剛一時愕然。

    在對方的引領(lǐng)下，他們來到了東花廳，西花廳是三法司主官們喝茶休息的地方，而這里則是作為欽差的姜星火單獨待的地方。

    在案件審理之前私下接觸當然是不合規(guī)矩的，但如果是宣旨，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下官拜見國師大人！”那刑部主事對著姜星火行禮道。

    姜星火點了點頭，攤開手中卷著的圣旨說道：“陛下口諭，李至剛接旨?！?/br>
    嗯，口諭也是得落到紙面上的。

    李至剛趕忙叩首參拜。

    “奉天承運皇帝，諭曰：著李至剛好生交代，該是你的，便認下來；若有亂扣罪名的，也勿含混過去。再有不曉得的事情，可當堂告與國師知道?！?/br>
    冷知識：“奉天承運，皇帝詔曰”的斷句是錯的，正確的是“奉天承運皇帝，詔曰”，而且截止到永樂元年的今天，只有明朝是這么用的，蒙古人建立的元朝用的開頭是“長生天氣力裹大福癮護助裹皇帝圣旨”，宋朝的開頭則是常用“朕紹膺駿命”或“朕膺昊天之眷命”，而泰山封禪的宋真宗以前的唐宋時期，圣旨開頭則大部分時間跟皇帝沒啥關(guān)系，用的是“門下：”作為開頭，只有即位詔書才會用皇帝開頭。

    而且皇帝很少發(fā)“詔”，詔書是要頒行天下的；“制”則是皇帝自己草擬或書寫的，表達重視；“誥”和“敕”表達的意思是一樣的，區(qū)別在于品級，一品至五品用“誥”，六品至九品用“敕”；“諭”就比較隨便了，應(yīng)用場合極為廣泛。

    李至剛聽了這道口諭，哪還不曉得是什么意思，登時心里的大石頭就落了地。

    該說的說，不該說的不說，說不明白的問姜星火。

    宣完旨，這里人多眼雜，姜星火也不好再與李至剛單獨多說什么，只是匆匆交談了兩句，但就是這兩句交談，讓李至剛眼神一亮。

    “當真？”

    “千真萬確。”

    李至剛點點頭，便一同出去，準備開始接受審判。

    刑部大堂內(nèi)的陳設(shè)簡單樸素，桌椅板凳都是普普通通的黃花梨木制成，案臺也很是普通，除了一個香爐和幾個花盆之外，別無他物。

    黃花梨是明代硬木家具的主要用材，色澤黃潤、材質(zhì)細密，而且香氣泌人，姜星火坐在三位堂官的側(cè)方位，看著這一屋子的家具，估摸著能變賣多少錢。

    沒辦法，現(xiàn)在是真缺錢，為了二百一十萬兩商稅，姜星火就差自己開賭城了。

    因為李至剛并沒有被判刑，所以按照明代的規(guī)矩，他穿著囚服不代表是真的有罪，再加上有級別待遇，自然是不用跪的，只需要站著就好。

    李至剛的對面坐著刑部尚書鄭賜，鄭賜左邊是都察院左副都御史陳瑛，右邊是大理寺少卿虞謙。

    明代以左為尊，但三堂會審肯定官職地位最高的在中間，鄭賜是個胖乎乎的中年男子，體態(tài)微圓，臉上滿是笑瞇瞇的rou堆；而陳瑛雖然還不是左都御史，可實際上管著都察院其人面容干瘦，目光陰沉，就這么看著桌面上的卷宗；虞謙只是臨時頂包的副手，地位自然不如陳瑛，三人里地位最低，也最嚴肅，緊抿著嘴唇沉默不語。

    “李至剛，松江府華亭人，前元至正十五年生，洪武二十一年中明經(jīng)，以翰林檢討（從七品）選侍懿文太子（朱標），懿文太子薨，晉禮部郎中，因連坐罪謫戍邊，未滿一年，太祖高皇帝召回朝中任工部郎中，旋升河南布政使司右參議；洪武三十二年（建文元年）升湖廣布政使司左參議，因失職入獄；洪武三十五年升通政司右通政、禮部侍郎、禮部尚書。”

    鄭賜接著照本宣科地念了幾句話，大致意思是說，由于李至剛在朝廷為官期間，他的岳父涉嫌利益輸送，勾結(jié)官員高價售出古董，甚至私下挖掘墓葬等等罪狀，所以根據(jù)《大明律》有關(guān)規(guī)定，也就是禁止公、侯、伯、四品和四品以上官員及其家屬、仆人經(jīng)商，來逮捕李至剛。

    除此以外，要重點審判李至剛是否涉及到貪污，官員貪污按照《大明律》則是以受財枉法的所謂“枉法贓”論處（一般量刑標準是是一貫以下杖七十，八十貫則絞，貪贓銀六十兩以上者梟首，并處以剝皮刑），所以被逮捕是否冤枉還有得辯駁，但這個罪名李至剛是無論如何也不能認的，認了就沒活路了這也是朱棣口諭的意思。

    李至剛聽完之后，又轉(zhuǎn)頭望向姜星火。

    姜星火剛才跟他說的話，給了他莫大的鼓舞。

    李至剛根本沒想到，姜星火竟然還有這樣的辦法，能讓他直接卡《大明律》的bug，真不知道姜星火是怎么想出來的！

    簡直就是天才！

    成竹在胸的姜星火則根本沒看他，而是提著筆在紙上寫寫畫畫著什么，同時身邊還放了幾本小冊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