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此，有些話是怎么都說不出口的。

    但即便是此時如此理智，如此冷靜，姜星火還是有一絲本能的不爽。

    是的，他很不爽，他不喜歡這種成敗皆系于皇權(quán)的感覺。

    若是換做一天以前，他也會表達出來，讓朱棣知道他的態(tài)度。

    但昨天晚上，朱高燧來找他的時候，告訴了他大皇子朱高熾對于時代變化的隱憂。

    這份隱憂之準確，讓姜星火徹夜難眠。

    風起于青萍之末，這個時代并不缺乏充滿智慧的人，總能從細微的事物中看出未來變化與發(fā)展的軌跡。

    而越是了解姜星火的思想的人，就越容易猜測出按照姜星火變法的道路走下去，未來的世界，更有可能變成什么樣子。

    尤其是老和尚和姜星火，都做過對未來社會階層的分析。

    盡管在這些分析中，他們極力地掩蓋了可能會對傳統(tǒng)封建社會以及皇權(quán)體制所造成的沖擊，但是毫無疑問的是，有人經(jīng)過長時間的學習和觀察而看出來了，這個人就是朱高熾。

    如果是別人，那還好說，可他是朱高熾。

    這一時讓姜星火不知所措了起來。

    對于朱高熾和朱瞻基父子，姜星火的態(tài)度一直都是很復雜的，他不是小朋友，不會出現(xiàn)“我跟你好所以不跟他好”的幼稚想法，相反，姜星火一直主張聚攏一切支持變法的力量，從來沒有把這對父子當做敵人看待，而且一直試圖通過思想上的影響，來改造他們。

    但目前看來，恐怕是不太成功的。

    朱高熾是成年人，而且是位高權(quán)重，早就有一套自己思想、處事體系的成年人，從他在北平的所作所為，以及來南京后迅速擴張的文官勢力就能看出來，這是一個表面溫和寬容，但心底極有想法且很難被改變的人。

    這種人他可以學習、吸收別人的想法，但想要讓別人改變他的想法，卻非常的困難。

    朱高熾跟朱高煦這個鐵憨憨是完全不同的，鐵憨憨腦子里沒東西，所以很容易被迅速洗腦。

    在一張白紙上作畫，與在一張畫滿了畫的紙上重新作畫，難度是完全不同的。

    而朱瞻基聰明伶俐，非常有天賦，雖然也有小孩子貪玩的毛病，但總的來說，還是挺懂事的好孩子。

    可經(jīng)過一段時間在大本堂的教導，姜星火發(fā)現(xiàn)，跟于謙相比，朱瞻基有一個很明顯的缺點，那就是朱瞻基的性格里，有一種極度好勝且自私的特質(zhì)，也就是說，朱瞻基哪怕是在與別人做游戲的時候，也絕對不想當?shù)诙?，他一定會當最強的那個，他要贏，而且他要所有東西都是自己的。

    一個小孩子的性格，當然不能完全歸功于先天的秉性，更多地，則是源于出生以來的環(huán)境和教育。

    朱瞻基生活在一個不安全且充滿了競爭的環(huán)境里，他的父親和叔叔們不和，他一直有種不安全感，這種不安全感，讓他迫切地希望，把所有資源都抓在自己手里。

    而他母親張氏的教導，亦是如此。

    如今燕王成了皇帝，朱瞻基就是朱高熾通往儲君之位最大的一張牌。

    朱瞻基平時會被迫收斂自己的一些特質(zhì)，把自己打扮成朱棣最喜歡的樣子，但這些特質(zhì)，在孩童們做游戲的時候，卻是一覽無余的。

    朱瞻基的內(nèi)心里，是想成為朱允炆那樣的皇太孫的，他當然也愛護百姓，但他的這種愛護跟于謙還不一樣的，他是把百姓視為自己的私產(chǎn)，自己的私產(chǎn)，當然要加以好好愛護。

    這從姜星火對他的隨堂提問中，很多次都可以看出。

    而這種特質(zhì)，無疑也是符合歷史上仁宣二帝的所作所為的。

    朱瞻基在拼命地學習著姜星火的知識，而朱高熾則是在學習并揣摩姜星火的一舉一動，這對父子是如此地有主見，以至于姜星火很難影響到他們思想的核心。

    被看透布局的感覺并不好，姜星火多了一重顧慮，便不再想要與皇帝爭辯什么，而是說道：“那陛下打算如何收尾？若是民眾的輿論與三法司，亦或是陛下的想法不一致，又當如何？”

    朱棣當然不能說，他是想讓李至剛過關(guān)的不那么容易。

    不過另一重因素倒是可以解釋一番，朱棣把疑似有暴昭余黨還在活動的事情告訴了姜星火。

    見姜星火始終沒有什么表示，朱棣反倒柔聲道：

    “放心，若是真有萬一，朕可發(fā)中旨赦他?！?/br>
    所謂中旨，便是自唐宋以降，皇帝自宮廷中發(fā)出親筆命令，或不通過正常流程而直接交付有關(guān)機構(gòu)執(zhí)行的圣旨。

    《睢州志·袁可立傳》載：“袁可立曰：‘殺人者死，朝廷法也，即弄臣顧可脫乎’。已而，果得中旨赦之，可立不為動?！?/br>
    嗯，最終司法解釋權(quán)歸皇帝所有。

    事已至此，姜星火也不好多說大吸血蟲什么，這時候也只能借勢而為了。

    不過他的心底，對皇權(quán)卻有了更深一層的認識。

    “終歸是難看了些?！?/br>
    朱棣也知道這樣做不好看，但說實在的，昨天他做決策的時候，也沒有細細推演有可能發(fā)生的結(jié)果，只是覺得一切盡在掌握中，不管怎樣他都能用皇權(quán)來兜底，所以不妨鬧大點。

    如今姜星火點了出來，他也清楚，自己做的不甚妥當，所以虛心請教道：“那依國師之見，該如何處置呢？”

    姜星火沉吟片刻，把自己昨晚想的辦法說了出來：“不若直接兩件事并做一件事，藉由李至剛的案子，推動案例補充法的產(chǎn)生和定期修改天憲的制度?！?/br>
    強者從不抱怨環(huán)境，強者只會抓住機會達成自己的目的。

    不待朱棣詢問，姜星火自己繼續(xù)說道：“所謂案例補充法，便是如《大誥》這種，以實際的司法判決案例，來為后世的判決定標桿，類似的案件，自然可以追溯，如此一來，一年復一年之下，雖然不可窮舉，但總有接近的時候，遇到棘手的、《大明律》里沒規(guī)定具體判法的案件，總有一個參考依據(jù)，以此律、例并行，有律擇律，無律擇例?！?/br>
    老朱的祖訓這玩意，說實話，基本堅持到明朝中葉就都報廢了，法律制度也是如此。

    法律是隨著時代的需求而不斷變化的，而老朱規(guī)定大明的法律就得以他欽定的《大明律》《大誥》為準，而且要萬世不移，不增不減，這怎么可能？

    哪怕姜星火不插手，案例補充法的誕生，也是必然發(fā)生的。

    事實上，現(xiàn)在是永樂元年（1403年），如果歷史線沒有變化，那么到了弘治十三年（1500）明朝的中樞就會制定《問刑條例》二百七十九條，并且于嘉靖二十九年（1550）重修，新增三百七十六條內(nèi)容，于萬歷十三年（1585）又重修，新增三百八十二條內(nèi)容，此后律、例并行。

    案例法這種東西，基本上三、五十年就要重修一次，把這些年里遇到的司法判決實踐的結(jié)果給補充進去。

    “律、例并行？這倒是個好辦法。”朱棣微微頷首道。

    事實上，對于明代懲戒吏治的法律制度，一般人有一個刻板印象，也就是老朱經(jīng)常把官吏殺的人頭滾滾，動不動就扒皮實草，所以是“重典治吏”，事實上，明代對官吏犯罪，尤其是貪污行為的判決并不是以嚴刑峻法一以貫之的，而是在不同時期有不同的變化.洪武開國時期，之所以對待官吏犯罪持有的態(tài)度是亂世用重典，就是因為元朝法紀太寬泛，吏治太爛，所以老朱在位期間，不僅制定了対官吏懲治嚴厲的《大明律》，還又搞了一套《大誥》。

    嗯，別人是法外開恩，老朱是法外加刑。

    到了洪武末年，老朱為了后世的大明皇帝仍然能夠繼續(xù)推行重典治吏的政策，將大誥當中的許多內(nèi)容規(guī)定到了法律當中，洪武三十年的時候，當《大明律》修改版正式頒布天下的同時，朱元璋選擇了《大誥》中的三十六條重要條目編纂為《欽定律誥》，附載于《大明律》后，統(tǒng)稱為《大明律誥》。

    屬于法外加刑再加刑了

    但是在姜星火前世的歷史上，隨著明朝中葉《問刑條例》的問世和幾次修訂，從法律上講，雖然《大明律》的判決依舊是最高標準，但實際cao作層面，對官吏犯罪的懲治逐漸從法外加刑開始逐漸減輕。

    “至于定期修改天憲，便是將《大明律》的地位抬高到天憲上去，而《大誥》和其他案例補充法則定性為例法若是有顧慮也不妨加些限制，譬如天憲每隔若干年修改一次，一次最多只能修改幾條等等?！?/br>
    天憲，本就指朝廷最高法令，通常所謂“口含天憲”，指的便是皇帝說話就是法律。

    而如此一來，《大明律》高高在上，擁有最高優(yōu)先級的法律地位，但可根據(jù)時代的進步定期修改；《大誥》和其他案例補充法作為例法，則是次一級的法律解釋，同時可以不斷地補充司法實踐。

    當然了，在封建時代，任何制度設(shè)計，哪怕是開國皇帝親自定的制度，后面能不能好好維持下去，也是要打個問號的。

    但無論如何，有更好的制度設(shè)計，總是比沒有要好的。

    朱棣陷入了糾結(jié)。

    要搞錢，不動鹽法、茶法這些，肯定是不行的，這些都是搞錢的大頭。

    但只要動，就必然涉及到《大明律》的問題，這些都是白紙黑字寫在大明律上的東西。

    不過，不光是朱棣想修改《大明律》，其實官員們也想修改，比如《大明律》賦予了百姓對官員的監(jiān)督權(quán)，規(guī)定如果地方官員倚仗權(quán)勢欺壓百姓，民眾可以把官員捆綁赴京陳訴，雖然這種事情，只發(fā)生在朱元璋時代，后來也確實沒有另一個朱元璋給百姓做主了，這條法律規(guī)定，也就成了一紙空文，但畢竟是讓官員們很不爽的規(guī)定。

    堂下何人，膽敢狀告本官？還想押解本官赴京，你吃了熊心豹子膽？

    當然了恐怕不論是姜星火還是朱棣，對于這一條，應該都是想留著的.

    但不管怎么說，《大明律》頒行后朱元璋曾下詔“令子孫守之，群臣有稍議更改，即坐以變亂祖制之罪”。

    畢竟是老朱的祖訓，朱棣如果光是實際行動違背，他是不在乎的，但是要他下圣旨修改《大明律》，始終還是有一部分顧慮的。

    到了這步，姜星火啥都沒說，他就這么靜靜地欣賞著奉天殿里朱元璋的畫像。

    值得一提是，他發(fā)現(xiàn)確實跟后世網(wǎng)絡上流傳甚廣的鞋拔子臉那幅完全不一樣。

    嗯，想想也是嘛，老朱家都長得差不多，只要皇帝畫像一到中年，就是黑胖子或者白胖子，胡子多就有威嚴，沒胡子也顯得養(yǎng)尊處優(yōu)。

    朱棣這種狠人，當然不是做事情猶猶豫豫的，只是不需要快速決斷，才開始考慮的多一些，若是戰(zhàn)場上，生死之間，哪還顧得了那么多。

    看著老朱的畫像。

    “干了！”朱棣心一橫，自己心中嘀咕一句。

    反正要真下了陰曹地府，老朱也不會原諒他，虱子多了不癢，債多了不愁，他跟老朱對著干不差這一件事了。

    “便按國師這個想法來做吧，不過這幾日還是要等輿論討論一番，順便讓紀綱找找機會擒拿那些暴昭余黨，這些人還在上躥下跳，在朝中串聯(lián)，意圖挑起對立，委實讓朕心煩不已。”

    朱棣繼續(xù)道：“等三法司會審的時候，國師也列席吧，作為.朕的欽差?！?/br>
    姜星火眉頭一挑，應聲道：

    “陛下圣明?！?/br>
    媽的，大吸血蟲真是逮到人好用就往死里用。

    第436章 抉擇

    在姜星火走后不知多久，陳瑛又進入了奉天殿。

    “三法司可協(xié)調(diào)好了？”

    “協(xié)調(diào)好了?！标愮f道，“最近幾日，都察院的巡察御史收到了訴狀，乃是有商人訴揚州府知府王世杰的貪贓枉法之案，臣認為有些蹊蹺，不知該不該呈遞上來?！?/br>
    朱棣皺眉道：“有蹊蹺？”

    陳瑛點頭道：“王世杰是原常州府同知，在原常州府知府丁梅夏被處決后，代理了知府一職，后正逢揚州府知府空缺，以治水賑災之功，升任了揚州府知府.此人善于政務，頗為清廉，而且為人謹慎，這次他被訴訟貪贓，臣實在想不通緣故?！?/br>
    民告官，還是商人告知府，又偏偏是揚州鹽商在朝廷打算對開中法動刀的時候告偏向變法派的揚州知府，你說巧不巧？

    事實上，在明朝百姓想要對官員提起訴訟是很難的，在理論上只有三種途徑。

    第一種就是《大誥》里面規(guī)定的，可以扭送官員進京，不過這個現(xiàn)在基本實現(xiàn)不了了，因為洪武朝的時候?qū)嵺`了一陣子，結(jié)果發(fā)現(xiàn)這世界還是利用規(guī)則的壞人多，不僅有膽子大且貪財?shù)氖芯疂娖ら_始利用這條規(guī)則敲詐官員了，而且還有其他貪官污吏花錢收買百姓，讓這些被收買的百姓把不肯跟他們同流合污的好官、清官給扭送到京，藉此除掉競爭對手。

    第二種就是給監(jiān)察御史遞訴狀了，畢竟都察院就是用來監(jiān)督中樞和地方的文官，使他們不敢貪贓枉法的，而如今十四道監(jiān)察御史，更是大到倉儲河防，小到雞毛蒜皮，什么都視察，什么都管，監(jiān)察御史有一項職責就是收百姓的狀紙，按照朱元璋的規(guī)定，監(jiān)察御史在接到狀紙后，就必須要把案件交給被告官員的上一級行政機構(gòu)或者與之同級的監(jiān)察機構(gòu)。

    之所以需要“狀紙”這個東西，是因為《大明律》里面有一條原則，也就是“誣告反坐”原則，即甲狀告乙某項罪名，如果最終經(jīng)過審判，證明甲是誣告，那么甲就要承擔這項罪名只能說老朱樸素的正義感還是挺不錯的，也正是因為有這個原則，所以甭管你要狀告誰，都得有狀紙，按手印的那種，而搞匿名信是無效的，明朝法律默認匿名信不能當做證據(jù)。

    第三種就是擊鼓鳴冤，也就是為人所熟知的登聞鼓，不過這東西并非朱元璋首創(chuàng)，而是早在三國以后就出現(xiàn)了，后來唐宋都有，只能說在明代知名度比以前要高一些，老朱自己受過貪官污吏敲骨吸髓的委屈，所以當了皇帝擔心官官相護導致老百姓受了委屈無處申冤，早年就在午門外頭擺了一個巨大的登聞鼓.當然了，這玩意也不是讓你沒事就敲的，只有在各級衙門都不管，確實無處申冤的情況下才能敲，否則就是越級上訴了，即便是卻有其事，也得笞五十下。

    除此以外，例如婚姻矛盾、田土糾紛、打架斗毆等事情，登聞鼓的守鼓御史是一概不管的，只有符合條件，伱敲了登聞鼓，守鼓御史才會拿著狀紙直接交給皇帝，而這個步驟一旦啟動，任何人都不得以任何理由阻攔。

    “凡民間詞訟，皆自下而上，或府、州、縣省官及按察司不為伸理及有冤抑重事不能自達者，許擊登聞鼓，監(jiān)察御史隨即引奏，敢阻告者，死！”

    只能說老朱確實威武霸氣。

    朱棣接過陳瑛遞上來的狀紙看了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