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日子，他最大的樂趣，也就是跟姜星火在飄蕩于莫愁湖上的“九江號”里紙上談兵，討論如何進攻安南，卻是無緣親自率領(lǐng)這數(shù)十萬大軍發(fā)動滅國之戰(zhàn)了。

    “要是給我這個機會，說不得日后史書上，還能留下個‘內(nèi)戰(zhàn)外行、外戰(zhàn)內(nèi)行’的名聲，洗刷一番恥辱？”李景隆苦笑著搖了搖頭，現(xiàn)在看來，他是沒這個機會了。

    六位國公里，丘福太老、徐景昌太小、姚廣孝不上戰(zhàn)場，而徐輝祖各方面并不如李景隆，可偏偏只要朱能在，皇帝顯然是更信任朱能的，李景隆就永遠不會有這種機會。

    在李景隆艷羨的目光中，朱棣帶著朱能從高臺下走下去，兩人騎上戰(zhàn)馬，朝即將南征的大軍走過去。

    朱棣穿著一身赤金色盔甲，手持金龍寶刀，全副鎧甲在陽光下閃爍著奪目的光彩。

    而在他和朱能的后方，跟隨著數(shù)百名由忠義衛(wèi)指揮使童信帶領(lǐng)的騎兵，每個人身披黑色鎧甲，手里握緊鋒利的長矛，胯下坐騎渾身雪白，猶如天馬一般。

    大軍列陣以待，旌旗飄揚，殺氣騰騰。

    “陛下萬歲！”

    “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

    當(dāng)朱棣來到隊伍前面的空地時，士卒紛紛用兵器錘擊著胸甲高呼，他們洪亮的聲音響徹云霄，震懾四野。

    朱棣揮動了一下金龍寶刀，大喊道：“兒郎們，踏平安南！”

    “萬勝！萬勝！”

    士氣高昂的喊聲響徹四周。

    朱棣把象征著軍權(quán)的征夷將軍印親手交給了朱能，用綬帶給他配在腰間。

    “出征！”

    伴隨著東路軍主帥朱能的一聲令下，浩蕩的大軍向著西邊疾馳而去，所過之處，塵土飛揚，煙霧繚繞。

    ——————

    朱能的這支大軍戰(zhàn)兵和輔兵足有數(shù)萬人，這還不算他帶過去負責(zé)后勤補給的民夫。

    由于路途遙遠而且海船被鄭和帶走了，海上運力嚴(yán)重不足，朱能的東路軍必須乘內(nèi)河水師的船走水路，沿長江向西逆江而上，計劃的路線是經(jīng)安慶、武昌、岳陽進入洞庭湖，沿湘水經(jīng)由長沙、衡陽、零陵進入桂林，沿桂江南下至蒼梧，自此向西經(jīng)西江、郁江上溯至南寧，最后沿左江抵達廣西太平府。

    這段水路，不出意外的話，全程要五十二至五十五天。

    然而，意外還是發(fā)生了。

    在大軍剛剛抵達安慶的時候，主帥朱能，病倒了。

    一艘巨型樓船停靠在安慶渡口，朱能正在船艙中休息。

    他躺在柔軟舒適的床榻上，腦海中卻總浮現(xiàn)不久前點將臺下面的畫面。

    那群驍勇善戰(zhàn)的士兵在吶喊著沖鋒陷陣，一往無前。

    他們的吼聲震耳欲聾，仿佛要將天上的烏云驅(qū)散。

    而下一瞬間，畫面卻變成了滿地狼藉尸體的戰(zhàn)場。

    朱能閉上眼睛，腦袋卻越發(fā)混亂，怎么都靜不下心來，最終，他嘆了一口氣，索性想要起床透透氣。

    這時候聽到船艙里的動靜，門口傳來急促的腳步聲，有人推開房門，快速跑了進來。

    “父親大人！”

    朱勇?lián)鷳n地看著自己的父親，朱能沒有照鏡子，他自己不知道，此時由于去年以來逐漸加重的水土不服以及剛剛患上的痢疾還有其他疾病，他已經(jīng)有些瘦脫了相了，而且雙眼變得一片通紅。

    若是朱能一直在南京待著，那么或許經(jīng)過一段時間的適應(yīng)，他還能好轉(zhuǎn)過來，可偏偏又要坐船顛簸，長江中游在盛夏時分的氣候更加令他的身體難以承受。

    所以短短一段時間，他就迅速衰老憔悴。

    “勇兒啊……你來干什么？”

    朱能極度虛弱地說道：“為父沒事……”

    “父親……我聽說張輔將軍說您病了，所以特地從前軍回來探望您?！?/br>
    朱能的面色很嚴(yán)肅，閃出了幾分不耐：“軍中.豈可如此兒戲？快快回去！”

    “可是您的臉色很差?！敝煊玛P(guān)切道。

    朱能頓時怒視著朱勇，厲聲喝斥道：“還不快滾？”

    見狀，朱勇忙跪倒在地，連聲哀求：“父親大人息怒，孩兒實在放心不下您，只怕這一去，便是天人永隔??！”

    朱能冷哼一聲，強忍著身上的不適，勉強靠著床坐了起來，接著，他伸手拿起桌案上的茶杯，咕嚕嚕地灌了幾口涼茶。

    朱能覺得喉嚨火辣辣的疼痛，但是涼茶下肚，心中的煩躁之情并未消減多少，反而愈演愈烈。

    朱能也是跟隨朱棣打天下，在戰(zhàn)場上殺敵無數(shù)，是威名赫赫的虎膽將軍，而如今短短時日，卻連床都下不來了，如何不讓他胸中氣悶？

    “父親.”朱勇依舊固執(zhí)地叫道。

    “咳咳.快滾，否則別怪為父對你不客氣了！”朱能怒斥道，手摸上了刀柄。

    朱勇見狀只得退了出去，朱能死死地用手捂住了嘴巴，一口黑血，赫然從指縫中流淌了下來。

    但朱勇并未立刻離開，而是站在船頭目送滾滾大江東去。

    他不敢忤逆父親的意思，可他也知道，父親雖然嘴上罵他，心里肯定非常難受，因為父親知道，自己是世界上唯一一個會為了他不顧自己死活的人。

    在這時候，被他召來的隨軍醫(yī)師到了，隨軍醫(yī)師早已經(jīng)給朱勇診斷過了。

    “夫天哮者，蓋因時行傳染，極難奏效，其癥嗽起連連不止，嘔吐涎沬，涕淚交流眼胞浮腫，吐乳鼻衄，嘔血睛紅，又稱‘鷺鷥咳’或‘疫咳’?！?/br>
    這時，身后不遠處的船艙里傳來了一連串緊接不斷的短咳，連續(xù)數(shù)十聲，最后伴隨著嘶啞的高聲哮吼而結(jié)束。

    “如何醫(yī)治？”朱勇忙問道。

    “川貝母，枇杷，冰糖，三者各一錢，加水，為一日量，連服三天.可緩解。”

    隨軍醫(yī)師的頭越埋越低，聲音也越來越小。

    等聽到最后，朱勇哪還聽不懂，這根本不是藥，就是潤喉的安慰劑。

    聽了隨軍醫(yī)師的話，朱勇心頭頓時絕望無比，就仿佛是一塊石頭，隨著江水沉了下去。

    自己的父親，得了一種極為罕見的疑難雜癥。

    “派往南京的信使出發(fā)了嗎？”

    成國公府的家將看著少主，心疼地答道：“第一時間便出發(fā)了，如今想來，已經(jīng)到了南京了?！?/br>
    朱勇看向東方，想起了姜校長與父親之間的糾葛.可怕的是，如今的事實，似乎印證了姜校長的預(yù)言。

    越是無視提示一意孤行，越是會走到宿命的終點。

    現(xiàn)在能救朱能，似乎這個世界上，也只有姜星火了，朱勇不覺得即便是皇帝派御醫(yī)過來，又能改變什么。

    此時，朱勇的全部希望，都寄托在了姜星火身上。

    “姜校長一定有辦法的.一定有的！你，不，我親自去！我親自去給姜校長下跪認(rèn)錯，求他救救我父親大人！”

    第415章 救命

    南京，奉天殿。

    “陛下，大事不好！”

    一位老太監(jiān)顧不得宮里趨步而行的規(guī)矩，走進殿內(nèi)焦急道。

    “何故慌張？慢慢說，這像個什么樣子？”朱棣放下手中的奏折道。

    看著老太監(jiān)的模樣，朱棣心頭也是奇怪，這老奴平素穩(wěn)重的很，今日如何這般舉止失措？也不知是什么大事。

    老太監(jiān)擦了擦額角的汗珠道：“回稟陛下，剛才有成國公府家將緊急來報，成國公病倒在安慶了！”

    “什么？！”

    聞言，朱棣臉色大變，猶自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成國公病了，他不意外，可成國公是何等年富力強，三十出頭，身體雄壯的能生撕虎豹，就算有些咳嗽，怎么就能病倒了呢？

    而且，一個更可怕的念頭出現(xiàn)在了朱棣的腦海里。

    姜星火剛剛出獄的時候就說過，成國公朱能，會病死在征安南的途中！

    對于姜星火的預(yù)言能力，朱棣不是不信，一開始他確實信了，甚至親自登門探望朱能的身體情況，可朱能當(dāng)時確實只是略有咳嗽，就像是普通的嗓子不舒服，身體一點都沒受影響。

    因此，朱棣慢慢地也就將信將疑了，畢竟姜星火自己也說過，他的預(yù)言能力一旦干擾到現(xiàn)實，就有可能會產(chǎn)生偏移當(dāng)時朱棣想著，或許朱能的身體，也有這種可能。

    而經(jīng)過好幾個月的觀察，朱棣也始終沒發(fā)現(xiàn)朱能有什么異常，朱能也說自己看過醫(yī)生了，就是傷風(fēng)咳嗽，所以朱棣最后還是派了朱能統(tǒng)兵。

    可誰知道，在南京城里還是好端端的，怎么剛離開南京沒幾天，就病倒了？

    “把傳信的人給朕帶進來！”

    須臾，成國公府的家將被帶了進來。

    “成國公現(xiàn)在情況如何？安慶到南京順江而下不過兩三日工夫，為何不讓成國公回來休養(yǎng)？”朱棣疾聲連問道，看得出來，他是真的很關(guān)心朱能的身體情況。

    “成國公如今重病垂危，連船都下不來，隨軍醫(yī)師說成國公不能再長途顛簸了，待在安慶或許還能熬一陣子，可要是一經(jīng)顛簸，或許就.一命嗚呼了?！?/br>
    成國公府的家將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把話說完，便低垂雙目等待圣訓(xùn)。

    “砰——”

    只見御案前的朱棣一巴掌拍在桌上，把茶杯震飛在地。

    “混帳東西，你糊弄朕！成國公分明好端端的，哪兒來的重病？”

    “小的不敢……”

    成國公府的家將也是有苦難言。

    “滾下去，滾！”

    朱棣怒喝一聲，那家將嚇得屁股尿流，但旋即就被朱棣又叫了回來。

    “成國公到底是什么病？隨軍醫(yī)師可曾診斷了？”

    “天哮，又名鷺鷥咳?！?/br>
    “若是沒有別的要說的，這便在一旁歇著吧，給朕把太醫(yī)院的御醫(yī)都喚來！”

    不多時，太醫(yī)院院判，連同其余幾名有資格真正稱為“御醫(yī)”，給皇帝看病的醫(yī)師，都來到了奉天殿。

    永樂朝的醫(yī)學(xué)界頂尖巨擘齊聚一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