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星火心中一動。

    不想當太子，想干嘛？

    朱高燧繼續(xù)道：“國師應該比其他人都看得清楚，我是老三，上面大哥能文，二哥能武，我只能干點聽墻角的活計，即便是所謂‘血濃于水’，父皇再偏愛，也終究不會立我做儲君，更何況，我的性格、能力等諸多方面，也實在是沒那個本事”

    “但是呢。”

    朱高燧繼續(xù)道：“不管將來誰當太子、誰又能最后登基，一朝天子一朝臣，我是父皇的兒子，父皇能放心用我，可我這兩個哥哥是不會讓弟弟掌管情報的.我這一肚子秘密，至于結(jié)局怎樣，我自己都無法保證?！?/br>
    “伱想要全身而退?！?/br>
    姜星火已經(jīng)隱約明白了對方的意思。

    “不僅是全身而退，我想當藩王，還不是沒兵沒權(quán)的藩王?！?/br>
    朱高燧的語氣變得堅決了起來：“以前我知道這很難，甚至連我自己都覺得很渺茫，畢竟削藩是大勢所趨，可我實在不甘心當一個沒有權(quán)力的太平王爺這不是我貪婪，但國師讓這一切變得不一樣了，我有了新的選擇?！?/br>
    姜星火終于知道朱高燧想從自己這里得到什么了。

    “你想去海外，找一處可以獨立統(tǒng)治、傳之子嗣的自由王國可是為什么現(xiàn)在才說？”

    朱高燧的回答非常誠實：“以前我覺得國師在吹牛，實現(xiàn)不了，但變法到了這個階段，海外封藩不是沒影的事了，只要海外貿(mào)易有利益，海外的殖民地將始終是大明體系內(nèi)的一部分，而這些遠離中原的殖民地需要藩王代替大明來統(tǒng)治?！?/br>
    “海外的條件很差?！?/br>
    “可天高皇帝遠?！?/br>
    姜星火的神情忽然冷了下來，臉上的笑容消失不見了。

    “陛下許了你封藩的條件，讓你來試探我。”

    朱高燧放下了手中的三彩天王俑，嘆了口氣：“國師，你還是不明白?！?/br>
    “我確實不明白，這種事情是陛下最后做決定的，你想要的，只需要向陛下要即可，找我問，讓我?guī)湍?，又有什么用？”姜星火看著他問道?/br>
    “因為陛下不會讓我離開，原因你講過的，倭寇分銀，我們都是這一環(huán)上的，誰都不能走?！?/br>
    朱高燧的神情有些苦澀：“父皇不會讓任何人威脅到他的權(quán)力，他器重二哥，是因為只有二哥能制衡大哥不威脅到他的權(quán)力；他重用我探查著所有人的秘密，不是因為我的能力比紀綱出色也不是因為父皇更喜歡我，而是這樣才能讓大哥和二哥都對他俯首帖耳。”

    朱高燧的反常讓姜星火警覺了起來，姜星火與他并無太深的交情，為什么對方會跟自己說這種很犯忌諱的話？

    “還有一個人呢？”姜星火問道。

    “瞻基?！敝旄哽菘隙ǖ卣f道，“等瞻基長大了，他一定會得到父皇的喜愛，也一定會鉗制著我們這些叔叔，直到父皇駕崩，這個互相鉗制的局面徹底失衡，到時候就是各憑本事了?！?/br>
    “到底是為什么？”

    朱高燧當然清楚姜星火問的是什么，是在問今天他為什么一反常態(tài)，跟姜星火吐露了這么多心里話，這是讓姜星火極為疑惑的，如果不解釋清楚，恐怕姜星火會拒絕跟他的交易。

    “二哥昨晚邀請我喝酒，喝到酩酊大醉的時候，我吐出了心里的疑惑，問他為什么從詔獄里出來，就像是換了個人一樣。二哥告訴我，是因為他遇到了國師你，國師你能預測未來，告訴了他一個他無法接受的未來，所以他必須要改變.二哥沒告訴我這個未來是什么樣子，但我很清楚，我的結(jié)局一定也不好。”

    “我不再預測未來了?！苯腔鹫f道。

    朱高燧點了點頭道：“我知道，成國公那件事很讓國師你心里不舒服。”

    姜星火沒有解釋，既然對方是這么想的，那倒也不妨順水推舟。

    實際上，是因為隨著他這個穿越者的蝴蝶翅膀來回煽動，卷起的風暴越來越大，已經(jīng)將歷史線改道到了另一個方向，他已經(jīng)無法預測被自己干擾后的未來。

    而未來歷史線上的人物和事件出現(xiàn)什么幅度的偏差，姜星火都不會意外了。

    “你也說了你是這一環(huán)上的，不能走。”

    “我不是不可替代的，紀綱可以替代我?！?/br>
    隨后，朱高燧從袖子里抽出一張紙條遞給了姜星火。

    朱高燧再次誠懇地說道：“國師，指條路吧。”

    姜星火看了看上面的名字，終于開口道：“安南北部的紅河三角洲要劃到大明治下，成立第十五個布政使司.交趾布政使司，而安南其余的國土，會交給陳天平重建陳朝進行傀儡統(tǒng)治；朝鮮會全部吞并，效仿元朝建立征東行省，成立第十六個布政使司.高麗布政使司；日本會割走幾片地方后徹底肢解，但日本的人口實在太多，需要潛移默化地削弱，在未來一定是以挑撥日本諸藩不斷廝殺為主，無法建立布政使司?！?/br>
    “呂宋和天竺，是以藩王分封形式統(tǒng)治，呂宋短時間內(nèi)就能拿下來，天竺要慢慢打，而且天竺會直面北部帖木兒帝國的壓力，如果真有那么一天，大明決心打天竺，帖木兒帝國不會放任不管?！?/br>
    “國師，幫我脫身，不管用什么方法，說服父皇，讓紀綱代替我?！?/br>
    朱高燧開出了他的價碼：

    “作為交換的條件，除了今天的情報，我日后會無償、及時地給你提供三個只有我知道的關鍵情報?！?/br>
    這番話說出來，姜星火久久沒有回應，他陷入了沉思中。

    這件事他一時半會兒很難做決斷。

    朱高燧也沒打擾，耐心等待。

    良久，姜星火看著一心想潤的朱高燧，緩慢地開口：“你可想清楚了？背著陛下做交易，這件事一旦暴露，我不見得如何，最多就是個死，但你可能會失去陛下的信任?！?/br>
    這話聽起來很違和，但要是從姜星火嘴里說出來，朱高燧卻覺得太正常不過了。

    “我早就想清楚了，我不可能做一輩子臟活，秘密知道太多.會死的?！?/br>
    畢竟，只有死人才能最好地保守住秘密。

    姜星火點點頭，既然朱高燧主意已定，他也就懶得勸說什么。

    畢竟朱高燧是朱家的皇子，雖然大家都是好用就被往死里用，但永樂帝再怎么也不會殺他，這是毋庸置疑的，現(xiàn)在的情況無非就是朱高燧被永樂帝用著太順手，知道的秘密又太多，自己在給自己謀后路。

    姜星火沉默了片刻：“我會試著幫你去海外封藩建國?！?/br>
    “有國師這句話就足夠了?！敝旄哽萑玑屩刎摗?/br>
    隨后他似是想起了什么，又從袖子里摸出了一張紙條，說道：“父皇還有個問題要問國師，關于.如何讓甘肅的城池和堡壘更好地防御火炮和火藥？”

    這是什么意思？把我當百度？

    這個問題有點突兀，姜星火一時也沒想好，于是收下了紙條，打算等以后有思路了再回答永樂帝。

    朱高燧帶著三色天王俑離去了，等李增枝進來，這時候姜星火忽然對他說道：“對了，還有兩件事需要你來做。”

    姜星火看著臺下正在拍賣三彩瓶的熱鬧場景，吩咐道。

    “第一件事，讓跟今川了俊一起來的那個日本商人肥富出點血，今天最后一件拍賣品，改成一萬石期貨大米折扣券，要七折，一共五張?！?/br>
    姜星火的語氣是命令而不是商量，李增枝掂量了一下，倒也沒說什么，這就是吸引大明商人前往日本進行明日非武裝自由貿(mào)易區(qū)的手段，肥富應該是能拎得清的，畢竟他受足利義滿的委托，如今已經(jīng)是第二次來大明了，對于自由貿(mào)易到底有多少的利差，他應該心知肚明，眼前吃虧是暫時的。

    “第二件事，把剛才那個劉富春再叫過來方才三皇子與我說了些消息，那郇旃看著倒像是有貪心的?！?/br>
    姜星火沒有明說，但李增枝馬上秒懂，人有貪心就會上套，這是要拿這期貨大米設個計策把他套進去，畢竟李增枝也知道，這里面王景起了很大的阻礙作用，而郇旃是他的得力干將，如今貿(mào)貿(mào)然闖了進來，卻是自投羅網(wǎng)。

    李增枝去辦這兩件事了劉富春倒是沒有什么反對，他也想藉此坑郇旃一把，而出乎姜星火意料的是，日本商人肥富倒是親自來拜訪。

    “怎么？”

    姜星火看著他，難道在日本做的這般大的商人，竟然連這點虧都不愿意吃嗎？

    “國師大人，我再加五張，一共十張?！?/br>
    肥富樂呵呵地放自己的血，然后腆著臉問道：“以后日本的大米，能不能都低價賣給大明??？”

    “日本有這么多的大米嗎？日本的人口也很多吧。”

    姜星火不過是想投石問路，借著日本大米海運，來迂回驗證一下以后大明邊軍的軍糧從南方海運的商業(yè)可行性，用以變革開中法，并不是真的想從日本進口大米，畢竟大明是不可能依靠日本供應邊軍軍糧的，這與價格無關。

    然而肥富作為商人的無恥，馬上打破了姜星火的認知底線。

    “有，有很多，我們?nèi)毡救俗怨乓詠矶际鞘巢莸?，可以不吃大米，可以都賣給大明，只要能賺錢，賣什么都行?！?/br>
    姜星火：“.”

    “再有就是。”

    肥富見姜星火沒有明確反對，借著桿子往上爬，又說道：“松江棉我知道您交給今川君在日本代理出售，這個我不碰，但其他的貿(mào)易貨品，譬如揚州茶或者杭州茶之類的，國師大人是否可以交給我呢？我保證會幫國師大人在日本做事的，如果國師大人需要，您的一份我每年也會準時送達。”

    “肥田君，我不需要錢，錢對我來說毫無意義，但是我確實需要你幫我做一件事?！?/br>
    姜星火招來他，附耳說了一番。

    非是旁的，卻是姜星火打算改軍糧由漕運為海運，如果一旦觸碰到了相關的利益集團，那么或許會有阻礙，不見得是梗著脖子敢破壞永樂帝的大計，但在改制之初，如果能從日本、朝鮮這邊進口大量糧食直接囤到北部防線有備無患，便不虞海運之事行不通了，畢竟大米這東西放著幾年也不會壞。

    ——————

    伴隨著兩人的交談，樓下第一日拍賣會的最后一幕壓臺戲也上演了。

    女主持人看著手心里被臨時替換掉的紙卡，念道：“最后一件拍賣品，十張一萬石日本大米期貨折扣券，期貨價格為200文，折扣為.七折！”

    這個折扣念出來的瞬間，讓所有人都為之眼熱。

    這里需要簡單解釋一下現(xiàn)在明日雙方的物價，否則可能會難以理解。

    現(xiàn)在是明初目前1兩銀子，根據(jù)不同地區(qū)的比價，大概能兌換1200-1300文左右的銅錢，而一石米（明代一石約等于今184市斤），在大明價格大約是240-250文，也就是約0.2兩銀子.而米價的這個比例，在姜星火的前世，會隨著有明一朝的白銀凈流入而不斷上漲，等到了明末崇禎初年的時候，南京的米價就會變成每石米大約1400文，也就是1兩銀子左右，通貨膨脹可見一斑。

    而目前大明的米價是240-250文，日本的期貨米價是200文，日本這個出口價格肯定是有的賺，是九成收十成出，日本市面上目前實際米價大概在180文左右。

    事實上，哪怕是正常貿(mào)易，從日本購買大米運回國內(nèi)，目前都是有的賺的，更何況直接來了個限量共十萬石的七折大米？

    140文買回來，240文賣出去。

    這簡直就是血賺好嘛。

    當然了，天底下沒有免費的午餐，商人們還是有顧慮的。

    畢竟如今雖然有風聲，可是大明和日本還沒有建立正式的自由貿(mào)易關系，而商人們手里的砍價小刀雖然是買貨品附贈的，但也要考慮其本身能兌換的價值。

    究竟是先搞兩張七折期貨大米兌換券，還是用來砍別的東西？這里面就需要仔細衡量了。

    畢竟廟堂上的事情誰都說不準，朝廷最后怎么決定，恐怕沒人知道，這也就意味著期貨大米的兌換券，是有可能兌換不到實物的。

    而且日本是島國，因為地理位置的關系，從日本運送大米來大明，也是一項有風險的事情，中途說不好就被打劫了。

    女主持人又繼續(xù)介紹起了這些折扣劵：“這十張期貨大米折扣券是由日本京都最大的米商，來自博德港的肥富會長所提供的，相信諸位應該聽過他的名字，所以，請諸位踴躍參與吧！”

    對于大明的商人來說，肥富倒還真不是個無名之輩，他在幾年前就代表足利義滿，隨使團來過南京，當時建文帝對明日貿(mào)易沒有反對態(tài)度，因此肥富與很多大明的商人都有過交易。

    所以聽到是肥富提供的，現(xiàn)場的氣氛倒是稍微熱烈了起來，很多人開始迫切希望擁有一張這樣的期貨大米折扣券。

    “博德港？這是哪里？”坐在后面的郇旃，好奇的問旁邊剛剛回來的荊州商人道。

    “博德港這個地方是日本遣隋使、遣唐使、遣新羅使等的出航地，聽說鎌倉幕府時代為日本與宋人貿(mào)易的據(jù)點，貿(mào)易特別繁榮?！?/br>
    還有一句話他沒說，理所當然地，在這個時代也成為了與大明的走私商的主要貿(mào)易地。

    所以但凡是沾過與日本私下貿(mào)易的大明商人，都對肥富有所耳聞，對其數(shù)十年積累下來的信譽也比較信任。

    聽完荊州商人的介紹，郇旃也是暗自咂舌。

    他現(xiàn)在才明白這次拍賣會竟然是日本最大的商人之一來舉辦的，而這么看來，這次拍賣會絕對是近些年最盛大的一次了，畢竟連大明的這么多皇親國戚都親自來捧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