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目光，聚焦在了松江府的另一個地方。

    ——上?？h。

    上海在宋朝時是一個鎮(zhèn)，因為番商輻續(xù)，所以成立了市舶提舉司及榷貨場進行貿(mào)易。

    等到了元朝的時候，也就是至元十四年，蒙古人在上海鎮(zhèn)設(shè)立了市舶司，與廣州、泉州、溫州、杭州、慶元（寧波）、澉浦（海鹽）合稱七大市舶司。

    同年華亭縣升格為松江府，到了至元二十七年的時候，華亭縣部分鄉(xiāng)分出，新設(shè)了上?？h。

    所以現(xiàn)在松江府所轄地區(qū)設(shè)有華亭縣（府治所）和上海縣，以及金山衛(wèi)和青村中前所等衛(wèi)所，至于青浦縣，則是姜星火前世歷史上，于嘉靖、萬歷年間才增設(shè)的。

    “有辦法了。”

    姜星火喃喃說道。

    “嗯？”

    此時宋禮方才走了進來，怔了怔問道：“國師大人所說的是什么辦法？”

    “運糧食的辦法?！?/br>
    宋禮自然曉得現(xiàn)在糧食運輸如何的困難，放下手中的文書，詫異來問：“怎么運糧食？京杭運河又可以通行了？”

    姜星火搖了搖頭，點著堪輿圖說道：“從華亭縣本地籌措糧食，往北自水路走大黃浦，到上海縣做中轉(zhuǎn)，但是不入海，轉(zhuǎn)而向西進吳淞江，便可運到陽城湖與淀山湖之間?！?/br>
    大黃浦，也就是籌劃的黃浦江，這是姜星火之前就跟宋禮討論過的治水路徑之一，宋禮自然知曉。

    可眼下這個在地圖上行得通的方案，卻面臨著種種實際困難。

    宋禮連聲問道：“咱們預(yù)備的糧食都在常州府，如今本地士紳都在囤貨居奇，糧價漲得厲害，官倉里糧食不夠，怎么能籌措到足夠一萬，甚至十萬人吃的糧食？”

    “便是籌措到了，又怎么才能打通大黃浦這條線？”

    姜星火拿起旁邊的蓑衣，說道：“先解決第一點，第二點我自有辦法?！?/br>
    “現(xiàn)在讓松江知府，召集華亭縣左近的士紳，晚上本國師設(shè)宴。”

    第336章 搖人

    “陳瑄是怎么打仗的？”

    五軍都督府內(nèi)，朱棣看著前線傳回來的奏報，直接將其毫不客氣的摔在了地上。

    今日朱棣來此，目的正是聽取都督府的將軍們關(guān)于征伐安南相關(guān)情況的匯報。

    征伐安南的事情，之前呼聲就很高了，朱棣一直強行壓著，就是為了等姜星火那邊完成江南治水，安頓好流民，如此方能進行大規(guī)模的棉紡織業(yè)生產(chǎn)，手工工場開張了，大明的軍隊自然就可以去找銷路了。

    有了這個前提條件，征伐安南也就不會變成虧本買賣，否則光靠從安南國內(nèi)搶一筆，還是會虧畢竟十幾萬大軍開拔，每天那都是在往無底洞里扔錢，更別提維持統(tǒng)治的成本了。

    但五軍都督府的將軍們可不管這些，他們的眼里只有開疆擴土與獲得功勛，所以，哪怕是朱棣，也快壓不住他們的呼聲了。

    軍隊是朱棣的基本盤，也是他權(quán)力來源的核心所在，朱棣不能無視將軍們的意見。

    而且，前陣子寮國送過來的安南皇孫陳天平，當著文武百官的面，在朝見時，于大殿上淚流滿面說什么“賊臣侵思明府，奪其土地，究其本心，實欲抗衡上國”，明著說安南現(xiàn)在的偽朝是在跟大明作對，然后又說什么“陛下德配天地，億育四海，一物失所，心有未安，伐罪吊民，興滅繼絕，此遠夷之望，微臣之大愿也”，鼓動著朱棣出兵。

    如此一來，征安南的面子里子都有了，將軍們就愈發(fā)興奮起來。

    因此，征伐安南的具體戰(zhàn)略、戰(zhàn)役策劃，也就順理成章地提上了日程。

    在姜星火祈雨前后，這個過程就開始了，這些日子以來，經(jīng)過五軍都督府緊張的準備，一套完整的作戰(zhàn)方案，今天已經(jīng)呈現(xiàn)在了朱棣面前。

    但朱棣卻不太滿意，倒不是對具體內(nèi)容不滿意，而是對領(lǐng)軍之人。

    在世的三位靖難國公里，丘福、姚廣孝都已垂垂老矣，唯有成國公朱能一意任之，先后數(shù)次請戰(zhàn)，本來朱能就是最佳人選，可惜經(jīng)過姜星火的提醒，朱棣現(xiàn)在心中確實有所顧慮，生怕這位大明軍界中生代的頂梁柱有個三長兩短。

    朱棣親自探望過朱能，朱能確實身體無礙，但朱棣卻在日常觀察中，細心地發(fā)現(xiàn)，朱能確實比此前在某些細節(jié)上顯得虛弱了一些，比如時不時的咳嗽。

    可朱能說自己沒事，朱棣雖然有最終決定權(quán)，也可以做到干綱獨斷，但朱棣對于將軍們，還是講公平賞罰的領(lǐng)軍出征的機會，當然是獎賞的一種。

    朱棣也不好以這種“國師預(yù)測說你會出意外”這種荒謬的理由，強行不讓朱能這位最合適的人選領(lǐng)兵。

    否則，會讓眾將覺得皇帝是不是害怕朱能功高震主？那么接下來是不是就要杯酒釋兵權(quán)了？

    天下方定，這正是將軍們最擔心的事情。

    朱棣也不好說什么，所以，就隨便挑了幾個小刺。

    然而好巧不巧地是，陳瑄的軍報也恰好到了，正觸在了朱棣的霉頭上。

    “陳瑄提前到了江南那么久，就不知道修橋鋪路、建設(shè)兵站、儲備糧餉？”

    “陛下息怒！”

    都督府眾將連忙跪伏在地，甚至有人誠惶誠恐道：“臣等無能，請陛下降罪……”

    話雖如此，但語氣中的揶揄卻顯而易見。

    江南平亂進度緩慢，又不是他們帶的兵，是平江伯陳瑄在實際指揮，跟他們有什么關(guān)系？無非就是明軍內(nèi)部派系傾軋的細節(jié)體現(xiàn)罷了。

    大半年之前，陳瑄作為非洪武開國勛貴子弟的南軍將領(lǐng)，統(tǒng)領(lǐng)水師布置江防抵御燕軍，但卻主動投降燕軍，使得朱棣順利揮師渡江，陳瑄固然以“默相事機”之功，仍任右軍都督府都督僉事，加授奉天翊衛(wèi)宣力武臣，但他這個靖難功臣，跟別人能一樣嗎？比之同樣開門投降的李景隆，含金量都略有不足。

    所以，在如今大明軍界的鄙視鏈里，能把非洪武勛貴、降將、水師等幾個鄙視鏈最底端的關(guān)鍵詞集齊，又獲得了獨領(lǐng)一軍去平叛露臉的機會，陳瑄讓人嫉妒揶揄幾句，也實屬平常。

    朱棣余怒未消，指著堪輿圖說道：“江南拖了這么久，難道就不耽誤朕征安南的大事嗎？”

    獲封榮國公，姚廣孝其實就是以武臣勛貴的身份參與廟堂軍國重事了，所以，此次征安南的會議，他當然列席。

    見皇帝盛怒，其余將軍跟陳瑄關(guān)系也都一般，自然懶得幫陳瑄說話，可陳瑄的指揮權(quán)，在理論上是姜星火委托給予的，所以看在姜圣的面子上，姚廣孝站出來說了句公道話。

    “陳瑄這幾千水師，之前接到的是疏通航道的命令，非是準備作戰(zhàn).民亂一起，陳瑄也著實在蘇州府做了些守備事宜，蘇州府內(nèi)無一城淪陷，陛下倒也不必太過苛責?！?/br>
    “哼！”

    朱棣敲了敲沙盤，道：“其人終歸是思慮不周，罰俸一年以示懲戒，馬上下旨，督促其協(xié)助國師速速進剿，平定民亂?！?/br>
    身后鄭和微微拱手，卻是轉(zhuǎn)身傳旨去了，幾個翰林侍詔就在外面。

    軍議廳內(nèi)，曹國公李景隆不在，作為當下洪武勛貴的帶頭人，魏國公徐輝祖默默地在一旁看著不說話。

    徐輝祖當然看得出來，皇帝好像也沒有真生氣，反而是找到了某種借口，明面上開罵，但心底里還是挺高興的。

    而且這番指責與姚廣孝的默契解釋，其實是某種保護，有了皇帝對此事的定性，別人也就不好再多攻擊陳瑄什么了。

    “咳咳.陛下，我們接著議吧?！?/br>
    成國公朱能捂著嘴巴咳嗽了兩聲，接著說道。

    “剛才說到哪了？”朱棣叉著腰問道。

    不知道皇帝是故意的還是怎么，但旁邊的人趕忙提醒道。

    “安南的象兵。”

    “喔?！敝扉c了點頭，道：“安南、占城、暹羅等國，素來喜歡驅(qū)使大象作戰(zhàn)，大象體型龐大，縱使重甲鐵騎，若是相沖，在結(jié)成陣型的大象面前，都會被正面摧垮，他們的象兵確實不可不防，那眾卿可有良策？”

    此時，左軍都督府僉事柳升忽然說道：“陛下，臣聽聞黔寧王沐英生前曾以火銃、弩矢、大炮破了麓川象陣，如今輕量化的野戰(zhàn)青銅炮和永樂元年式火繩銃，已經(jīng)小規(guī)模的制造出來，何不用于征安南？”

    “哦。”朱棣眼睛閃過一絲精光：“這倒也是個好主意！只要有把握對付象陣，想來安南也沒什么能拿得出手的招數(shù)，來對抗我大明天軍了。”

    “陛下英明?！敝扉ι砗蟮奈鋵⒓娂姼胶?。

    而淇國公丘福卻是皺起眉頭，不悅地勸諫道：“陛下，火器不過是嚇唬野獸有些用處，古來征戰(zhàn)，能取勝者無不靠鐵甲大馬、敢戰(zhàn)悍卒，沒聽說過單靠火器就能取勝的.便是靖難之時，火器提前擺放好，依靠著車陣，不也一樣被沖的稀碎？還請陛下切莫沉溺于此歪門小道?！?/br>
    同安侯火真作為騎兵出身的蒙古裔將領(lǐng)，此時也cao著北地口音的漢語贊同道：“平江伯在江南進展緩慢，未嘗沒有稅卒衛(wèi)騎兵太少，多是手持火器與長槍的步兵的原因，天一下雨，火器無用，而安南亦是常年高溫多雨，若是真的用火器，怕是還得看天氣打仗，遠不如兒郎們騎上馬沖一個來回?！?/br>
    這就是丘福等騎兵將領(lǐng)，在給皇帝明著表態(tài)了。

    火器這玩意，用來嚇唬嚇唬大象就完了，別真拿來當獨立兵種使用。

    事實上，丘福作為大明陸軍軍官學校的校長，對于校內(nèi)的火炮、火銃相關(guān)火器科目的教學，也是一貫的鄙視態(tài)度。

    這里面也有切西瓜，你切的多了我就會少的顧慮。

    傳統(tǒng)的騎兵軍官們，對于維護自己的利益，是非常非常上心的。

    而同樣支持使用火器，但在軍中地位極為尷尬的平安、盛庸，此時已經(jīng)被派往了北地，訓練塞王們獻還的三護衛(wèi)，所以柳升環(huán)視一圈，竟是有些孤立無援了起來。

    不過好在，這時候魏國公徐輝祖，卻是站出來幫他說了話。

    “火器能不能單獨成軍，稅卒衛(wèi)現(xiàn)在的表現(xiàn)還不好說，畢竟他們也沒有裝備新式的火繩銃和青銅炮，陛下不妨把兵仗局制造出來的這一批火器送到前線去試一試?！?/br>
    “糧食都運不上去，火器怎么運上去？”朱能也看了陳瑄的戰(zhàn)報，自然曉得如今江南的運輸條件是何等的拉胯。

    徐輝祖解釋道：“糧食袋子是因為怕水所以沒法人抬手提，而且糧食所需數(shù)量太多，運的少了就是杯水車薪。可這些火器數(shù)量不算多，且放在箱子里蓋上雨布，總是能運輸?shù)囊粋€箱子估計就能放幾十支火繩銃，組織一隊人馬，怎么都能走過蘇州府不好走的路運到前線去，最多運的慢一點嘛。”

    朱棣若有所思道：“國師在常州府雷厲風行，倒是給江南的行動立下了穩(wěn)固的大后方，這時候不好走的，不過是蘇州府內(nèi)京杭大運河的中段罷了.”

    “你們的顧慮，朕能理解?！?/br>
    思考了片刻，朱棣下了決定。

    “可新型火器總該是要實戰(zhàn)的，就依著魏國公的意思吧，組織人手送一批到前線，幾十個、一百多個大箱子的事情?！?/br>
    “柳僉事?！?/br>
    被點名的柳升連忙應(yīng)道：“臣在?！?/br>
    朱棣囑咐道：“伱帶著朕的旨意，從兵仗局調(diào)撥這段時間制作出來的全部火銃和幾門小炮，先給江南平亂前線運過去，到了滸墅關(guān)看具體情況，若是雨小了或者停了，那么能運就運；若是依舊大雨連綿，就幫著運糧食也可以?！?/br>
    “臣遵旨！”

    就在這時，鄭和忽然帶著一份奏折回來了。

    “陛下，國師有奏。”

    朱棣匆匆展開，旋即有些費解。

    “要兵仗局的大批工匠，走長江水道再從海路到松江府？除此之外，還要攜帶一批火藥？”

    “國師要干什么？”

    不過雖然心頭疑惑，但朱棣依舊保持了對姜星火的信任，更改了他的命令。

    “柳僉事，你帶著火繩銃和青銅火炮跟著兵仗局的工匠一道去松江吧，國師說他有辦法打通大黃浦和吳淞江，繼而走水路把物資運到前線。”

    柳升躬身請求道：“不過臣想請陛下允許，帶上一些精研炮術(shù)的軍校生一同前往。”

    “自然可以?！?/br>
    于是，柳升與兵仗局的大批工匠，以及徐景昌、朱勇、張安世等軍校生，帶著好幾船火藥，在鄭和的護送下，就這么踏上了新的征程。

    姜星火卻是不知道，自己在宴請松江府本地士紳前抽空寫的奏折，本來只是為了搖點人來幫忙，卻一下子搖來這么多的援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