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種意義上，姜星火跟道衍很類似。

    但姜星火同樣也要懷有最基本的戒備與試探，畢竟都是幾世輪回的資深穿越者了，跟素未謀面的人做到第一面就徹底信任，也是很難做到的一件事。

    姜星火不動聲色地說道：“第一個角度，是從制造品的購買需求上出發(fā)，如果時間市場能完成購買所有的制成品，也就不會爆發(fā)時間危機(jī)了?！?/br>
    道衍細(xì)細(xì)地咂摸著這句話的內(nèi)涵。

    剛才已經(jīng)說了，制造品過多與購買力不足之間的根本沖突始終存在。

    那么邪龍到底要用什么法術(shù)，才能讓時間市場憑空多出新的購買力呢？

    看到道衍若有所思的樣子，姜星火當(dāng)然不會小覷這個時代最頂尖的智者，示意他說說自己的理解。

    道衍思忖剎那道：“邪龍憑空變出購買力的法術(shù)，應(yīng)該是.寅吃卯糧?！?/br>
    “把未來的購買力提前預(yù)支到現(xiàn)在?！?/br>
    順著這個思路，道衍展開說道。

    “不論是通過李四主動給張三發(fā)放時間借貸，還是李四被動地接受張三的請求，都可以實現(xiàn)這一點.如果在【無形的手】的促使下，現(xiàn)在的時間市場大規(guī)模地出現(xiàn)了這種情況，當(dāng)下的購買力就足以消耗掉所有過多的制成品了，甚至還能夠繼續(xù)維持繁華?！?/br>
    姜星火點點頭，這是邪龍最常用的一招了。

    見道衍一時半會兒沒有想到別的，姜星火又說道。

    “除此之外，如果能找到其他可以消耗過多制成品的新機(jī)會，就可以讓多余的制成品不再成為威脅，譬如其他地域的時間市場，或者是與其他地域之間的爭端。”

    “當(dāng)然。”姜星火補(bǔ)充道：“這種爭端最好不是親自下場解決的，而是給產(chǎn)生了爭端的不同地域，同時源源不斷地輸出本地多余的制成品，這樣本地時間市場的購買力不足就解決了?！?/br>
    道衍顯然理解了這一點，就如同如果日本未來發(fā)生了地方藩國與室町幕府掐架，那開啟了工業(yè)革新的大明可以同時給兩邊賣物資，是一樣的道理。

    “那么，第二個角度呢？”道衍的臉上已經(jīng)不見了病容，滿是神采奕奕。

    果然，心病還須心藥醫(yī)，姜星火的到來，為他開解片刻，道衍的心魔就消散了，這可比喝湯藥管用一百倍。

    若是讓慧空看到，怕是要再破一次閉口禪的戒。

    “第二個角度?！苯腔鸢焉眢w輕輕依靠在桌角，說道：“是從制造品的供給競爭入手，當(dāng)下本地時間市場的問題在于制造品的供給太多了，而制造品的需求卻嚴(yán)重不足可這個世界足夠大，不止有一個時間規(guī)劃局，也不止有一個時間市場，其他的時間市場，完全可以創(chuàng)造新的供給.只需要讓海量的時間來到本地的時間市場即可，而不需要海量的外地制造品。”

    說到這里，姜星火停下來逐字逐句地說道。

    “不知道你是否能理解，其實——不是需求創(chuàng)造了供給，而是，供給創(chuàng)造了需求，只不過，這里的供給不是制造品供給，而是時間供給?！?/br>
    姜星火看著道衍，不知道對方能不能理解。

    這里面的運轉(zhuǎn)邏輯，從某種意義上講，跟債務(wù)等于資產(chǎn)是一樣的。

    供給和需求，同樣是一枚銀幣的一體兩面。

    稍微有些繞彎子，道衍的白眉抖了抖，還是沒有在極短時間內(nèi)轉(zhuǎn)過彎來，但已然是有所領(lǐng)悟了，估計再過一會兒就能明白過來。

    見狀，姜星火舉了個實際的例子幫助他理解：“譬如，有海量的時間出現(xiàn)在了張三所在地域的時間規(guī)劃局手里，時間供給極大地增加了.于是，為了促進(jìn)購買，時間規(guī)劃局給每個張三這樣的時間匱乏者，都發(fā)放了免費了時間，你猜會出現(xiàn)什么結(jié)果？”

    本就到了領(lǐng)悟邊緣的道衍，剎那間明悟了過來。

    “張三自然是會從李四手中購買大量的食品?！?/br>
    “所以，李四的問題解決了？當(dāng)?shù)貢r間規(guī)劃局即將面臨的時間危機(jī)也解決了？”

    自問自答后，道衍旋即搖了搖頭。

    道衍心里想道，這一定是邪龍的法術(shù)，供給不可能憑空出現(xiàn)。

    我之所得，必是彼之所失。

    邪龍是怎么做到搬運了大量的時間，從外地搬到本地呢？

    這個法術(shù)的原理，究竟是什么？

    姜星火很清楚道衍的思慮糾結(jié)在何處，很快為他解惑了。

    “邪龍的法術(shù)，主要有兩種方式?！?/br>
    “第一種，跟之前張三給李四放貸在本質(zhì)上并無區(qū)別，同樣是寅吃卯糧，只不過，是向未來借大量的時間，這種大量，必須達(dá)到足以通過供給來引發(fā)新的需求的地步，而非是小修小補(bǔ).隨后，再把借來的時間發(fā)放給張三等人，這一點其實沒什么好講的?！?/br>
    道衍點了點頭，無非就是之前是在【無形的手】的撮合下，時間市場上的李四們?yōu)榱速u掉制成品，把手里多余的時間借貸給了張三們，張三們再去買制成品，但這種是非正式的，而時間規(guī)劃局主導(dǎo)大規(guī)模時間借貸，是正式的。

    邪龍的法術(shù)，恐怕最厲害的，還是接下來要說的。

    “第二種，叫做時間回流?！苯腔鸬难垌⑽⒉[起。

    “也就是說，通過各種手段，吸引外地的存量時間流回本地?！?/br>
    姜星火闡釋道：“而時間回流的手段，則是增加自己時間銀行里的時間增值利差。”

    “所謂的增加自己時間銀行的時間增值利差，有隱形和顯性不同的樣式?！?/br>
    “顯性的，就是直接增加時間利息，把其他時間銀行的儲戶吸引過來?！?/br>
    姜星火意有所指地說道：“畢竟，在《時間規(guī)劃局》的世界里，時間的自主性或者說自利性，是第一原則?！?/br>
    “而時間，是不分地域的。”

    道衍枯瘦的手指，不自覺地摩挲著厚厚的棉被內(nèi)襯，他的眼前，仿佛又出現(xiàn)了邪龍的虛影。

    邪龍追逐著銀幣自由地翱翔著，哪里的銀幣多、容易吃到嘴里，邪龍就會把目光投到哪里。

    而與其說這是邪龍的法術(shù)，不如說是時間規(guī)劃局引誘邪龍前來的美味食物。

    可是如果進(jìn)一步地深思，負(fù)債與資產(chǎn)、供給與需求是一體兩面。

    時間規(guī)劃局與邪龍，是不是也是一體兩面呢？

    邪龍用后爪割傷了自己的尾巴，鮮血的味道引來了邪龍頭顱的覬覦。

    邪龍是如此地貪婪，以至于它循著味道吃掉了自己尾巴，“嘎吱嘎吱”地大快朵頤著，卻依舊毫無察覺。

    道衍的腦海中，產(chǎn)生了難以言喻的、巨大的愉悅感。

    這種愉悅感，不僅僅是他戰(zhàn)勝了心魔。

    更在于，原來貌似強(qiáng)大到無法戰(zhàn)勝的邪龍，在眼前一襲青衫的姜圣面前。

    竟然如此地.不堪一擊。

    有姜圣的存在，還有什么可顧慮的呢？

    一念至此，道衍頓時覺得自己病體痊愈，神清氣爽了起來。

    姜星火的話語還在繼續(xù)。

    “隱性的，則是讓其他地域的時間增值利差，變得不那么穩(wěn)定.甚至不需要讓表面數(shù)值變低，只需要讓其變得不那么穩(wěn)定就好了。”

    道衍的嘴角，浮起了一絲笑意。

    這就是說只要把鄰居的樹晃一晃，樹上的受到驚嚇的鳥兒們，自然會飛起來尋找新的更安全的落腳地，至于鄰居家的樹到底倒沒倒，并不重要。

    聽完了姜星火的全部解答，神清氣爽的道衍，抹了抹光頭上的汗水，離開被子翻身而起。

    道衍已經(jīng)明白了邪龍的構(gòu)成，周期膨脹、崩解的原理，邪龍所擁有的全部法術(shù)。

    那么，屠龍之刀，已然呼之欲出。

    老和尚雙手為禮，對著姜星火鄭重地說道。

    “今日心魔得解，若姜圣不棄，道衍愿成為姜圣門下弟子，同路革新大明！”

    看著眼前的道衍老和尚，姜星火的心中，涌起了一股難掩的喜悅。

    “有道衍大師襄助，姜某這一路，想必定能走的更加穩(wěn)當(dāng)些?！?/br>
    兩人相視一笑，同路之人，自不必時時言明志向。

    且思且行，莫忘初心便是。

    只是遠(yuǎn)在宣城敬亭山下的姜星火和道衍所不知道的是，在他們離開的這幾天，關(guān)于變法革新的爭論，已經(jīng)在朝野間形成了無可阻擋的巨大風(fēng)暴。

    有人支持，有人反對，雖然六部尚書在原則上同意了，可朝野間的反對聲，卻幾乎形成了滔天駭浪。

    而有一個人，并沒有大聲反對，卻做出了比所有反對者都要有力的舉動。

    他的名字，叫做景清。

    他將以生命為代價，向姜星火發(fā)起挑戰(zhàn)。

    第282章 激糞

    拂曉前的南京城，冬日的薄霧籠罩在街道上空，寒冷刺骨的風(fēng)卷著地上的塵埃飛舞，將這座古都渲染得有幾分蕭索與孤寂。

    南京城東北角，一家不起眼的小院落門口，一名男子坐靠在門邊，手中的燈籠隨意的晃了晃照亮腳下，他瞇著眼睛望向遠(yuǎn)處的街景，仿佛要把自己融化于夜色之間，只是偶爾傳來的哆嗦聲和跺腳聲卻泄露出主人頗為焦急的心情。

    突然，從巷尾傳來“吱呀”一聲輪轂輕響，緊接著一輛青幔馬車駛進(jìn)巷子里停了下來。

    “唏律律~”馬匹打著響鼻，白色的霧氣擾動地愈發(fā)彌亂。

    從駕車位置下來一個身材魁梧的車夫，看著眼前的男子打趣問道。

    “景憲臺高升，今日卻是舍得喚車了？”

    “去去去，恁多廢話？”男子提著燈籠起身，從懷中掏出一串用繩子綁好的銅錢，不舍地塞給了車夫。

    車夫得了銀錢也不言語，給馬理了理鬢毛，等著御史大夫景清出門。

    如今的景清可了不得，因為建文初年做北平參議與燕王，哦不，今上有舊，所以今上揮師渡江后，便遷了御史大夫，也是要被尊一聲“憲臺”的。

    只不過景清為人清廉，生活簡樸，老朱定下來的俸祿又委實不太夠花，所以一年到頭，雇傭馬車的次數(shù)屈指可數(shù).買個馬車再養(yǎng)個車夫，對景清來說是萬萬不可能的。

    不多時，年已五旬的景清便在老仆的護(hù)送下出了門。

    姿容清雋的景清，今天似乎格外愛惜的他緋袍，走上馬車時，都特意拎起衣袍，沒有讓自家破院子前的泥地濺上泥點子。

    車夫看著景清鄭重其事的一身緋袍，卻是怔了怔，不過也只是剎那失神，倒也沒說什么，只是心里嘀咕道。

    “到底是高升了的”

    坐在馬車?yán)锏木扒灞е种械南篌?，似是無知無覺，只是留戀地看了一眼住了多年的老宅和向他如平日一般作別的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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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鼓咚咚起著衣，午門朝見尚嫌遲。何時得遂田園樂，睡到人間飯熟時?！?/br>
    奉天門外，八十歲的禮部侍郎董倫拄著拐杖，搖頭晃腦地念起了昔日同僚的詩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