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不到?！苯腔疬€是搖了搖頭，“我只能根據(jù)現(xiàn)在來預測未來，現(xiàn)在沒有改變，那么未來就不會改變除此之外，我無法預言自己的未來，更沒辦法把握現(xiàn)在還看不到的其他人的未來?！?/br>
    “至少在現(xiàn)在，我連你的未來都看不見，所以我也無法給予你任何承諾?！苯腔鹫\懇說道。

    鄭和聽懂了姜星火話里的潛臺詞，在鄭和的理解里，也就是說姜星火身為謫仙，并不是全知全能的.姜星火無法預測自己的未來，也無法預測一部分人的未來。

    但饒是如此，這種恐怖的預知未來能力，再加上姜星火高高立于歷史長河之上的視角，和他那明顯不屬于此世的知識，也足以讓任何人心生畏服了。

    這不是謫仙人，還有誰能稱作謫仙人？

    當然了，對于姜星火來說，將錯就錯，順著這些明代人認為他是謫仙人的思路，來讓他們誤解自己就是真正的謫仙人，也是姜星火為自己的行為合理性做解釋的謀劃。

    畢竟自己的很多知識和預言能力，如果沒有合理的解釋，根本就是讓人一聽，立馬就會滿心懷疑的。

    但在這個習慣于封建迷信的時代，把謫仙人的身份按在自己的身上，自己絕大部分的奇特之處，就都能解釋得通了。

    而如果對方真的是鄭和，那么這個永樂帝的心腹之人，肯定會將自己自曝謫仙人身份的話語，傳到永樂帝的耳朵里。

    這邊鄭和不曉得姜星火的藉機謀劃，只是心思百轉(zhuǎn)千回，陷入了跟當初朱高煦一樣的困擾。

    姜先生，到底知不知道他的身份？

    而他，又到底要不要坦白自己的身份？

    跟朱高煦這個鐵憨憨不同，朱高煦隱藏身份的動機并不是接受誰的命令，只是因為當初的朱高煦，一是想聽完剩下的課程再坦白身份，二是之前想坦白但猶猶豫豫跎蹉到了最后也沒坦白成。

    但鄭和不一樣?。?/br>
    鄭和不是他自己想進詔獄，而是皇帝安排他接替李景隆聽課，是怕有些東西朱高煦領會不到精髓，所以才讓他進來。

    故此，鄭和必須要考慮，如果他自曝了身份，會不會影響皇帝的大計劃（鄭和不知道朱高煦已經(jīng)暴露身份）。

    畢竟鄭和能有今天的權(quán)勢和地位，皇帝給予的信賴是必不可少的。

    如果他提前暴露身份，壞了皇帝的大事，那么對鄭和他自己，是有很大損失的。

    可即便如此，鄭和內(nèi)心的天平，依然開始慢慢地向“坦白”的方向傾斜，“隱瞞”的那一端，開始越翹越高。

    畢竟，眼下說白了只有一節(jié)課的時間了如果皇帝打算拜姜星火為國師，那么他提前對姜星火坦白身份，只要瞞住皇帝，其實是沒有什么太大影響的。

    雖然向皇帝隱瞞這件事一旦暴露，對于鄭和的前途和地位，依然會有可能造成重大污點。

    但眼下的鄭和，也顧不得那么多了。

    這便是說，在此時鄭和的心中，沒有什么，比挽救自己畢生夢想更重要的事情了。

    鄭和，迫切地想要知道那個答案。

    而只有姜星火，才能予以他解答。

    再者說，鄭和還有一個猜度，那就是姜星火真的不知道他的身份嗎？

    鄭和覺得未必。

    相反，鄭和認為有很大的可能性，自己拼命掩藏的身份，早就在姜星火那洞察一切的視線下暴露無遺。

    否則如何解釋自己第一次向姜星火詢問是否能抵達麥加朝圣，姜星火就很肯定地點出了“鄭和下西洋會有一次抵達麥加”？

    故此，既然內(nèi)心的天平已經(jīng)傾向于“坦白”，而鄭和又覺得自己極大可能早已被姜星火識破了身份。

    此時姜星火所言的“我連你的未來都看不見，所以我也無法給予伱任何承諾”，在鄭和的耳朵里，就變成了。

    ——你不坦白身份，我就不告訴你。

    所以，哪怕鄭和現(xiàn)在有皇帝交代的任務在身，可如果他必須坦白身份才能進一步跟姜星火對話的話，鄭和此時覺得，他也必須坦白了。

    只有這樣，鄭和才有機會看見自己不一樣的那個未來，否則，恐怕鄭和接下來很長很長的一段時間，都注定要被困于這個理想破滅的夢魘之中，寢食難安。

    “姜先生真的看不到，關于這件事的其他未來嗎？”鄭和內(nèi)心掙扎，做了最后一次不死心的追問。

    姜星火嘆了口氣：“這不是我能給你答案的?！?/br>
    鄭和聞言，頓時陷入沉默之中。

    良久，他緩慢站起來，躬身行禮：“請恕在下冒犯，在下一直有一件事情，瞞著姜先生。”

    “你且說罷。”

    姜星火微微點頭。

    鄭和的姿態(tài)放的很低。

    畢竟他也知曉，像姜星火這樣只存在于傳說中的謫仙人，能力驚人且神秘無比，既然姜星火給了他這個坦白身份的機會，那鄭和就下定了決心，要牢牢把握住。

    “姜先生”

    鄭和緩緩開口，將心中醞釀許久的故事，逐字逐句地吐了出來。

    “元朝末年，在云南昆明城，有一戶姓馬的人家，這家的家主，是一個身形魁岸奇?zhèn)?，性格剛烈不肯枉己附人的男人，但他卻好做善事、行俠義之舉，遇見貧困以及鰥寡無依靠的人一定會加以幫助。

    而且，他曾經(jīng)跋涉千里，朝覲麥加，因而被當?shù)匦欧畲笫撤ǖ陌傩兆鸱Q為‘哈只’，也就是朝圣者之意。

    這個男人有兩個兒子，大的兒子叫馬文銘，小的兒子叫馬三寶，小兒子打小覺得‘三寶’這小名說出去羞人，便央著父親改成了‘三?！?。”

    聽到一開頭，姜星火就已經(jīng)明白了，眼前的男人，便是鄭和。

    而鄭和，正在向姜星火講述著自己的故事。

    姜星火沒有打斷，選擇了繼續(xù)靜靜地聆聽。

    雖然，面對這個歷史上的著名人物，姜星火此時心緒難免復雜。

    “當年的云南，是元朝的殘余勢力，梁王把匝剌瓦爾密兵所統(tǒng)治的地盤。洪武十四年，天下早已平定，大明太祖高皇帝為了消滅這最后一股盤踞在云南的元朝勢力，派傅友德、藍玉兩位大將軍，率三十萬大軍，發(fā)起平云南之戰(zhàn)?！?/br>
    “哦？”姜星火目光閃動，似乎頗感興趣地側(cè)耳聆聽。

    鄭和繼續(xù)道：“那一日夜里，姓馬的男人帶著幾個護衛(wèi)，想要保護梁王從王府中離開，出城剛剛逃到滇池，就被明軍重重包圍，最終戰(zhàn)死，而梁王把匝剌瓦爾密兵，最終選擇了舉身赴滇池死自殺。”

    “而他的兩個年歲不大的兒子，作為罪將之子，被明軍抓獲，明軍主將傅友德問了這兩個孩子一個問題，需要一個人站出來回答，答對了，他們都能活；答錯了，他們都得死?！?/br>
    “傅友德問：梁王自殺，是如項羽自刎那般的英雄末路，還是膽怯鼠輩的懦弱之舉？”

    姜星火看著鄭和，仿佛看到了當年那個年幼的孩童，在披堅執(zhí)銳的明軍包圍下，艱難地抉擇著，誰來回答傅友德的問題，又該如何回答？

    鄭和聲音艱澀地說道：“名叫馬三保的孩童站出來回答說：梁王自殺，既比不得項羽，也不是什么懦弱之舉，只是大明天兵一到，自知無法繼續(xù)抵抗罷了。”

    “傅友德將軍沉默了片刻，隨后哈哈大笑了起來，赦免了兩個罪將之子的死罪?！?/br>
    “然而?！编嵑偷纳袂橛行┑吐洌八雷锟擅?，活罪難饒?！?/br>
    “馬三保被罰以閹割，在軍中做秀童，后來又進入南京皇宮中，沒過多久，在十四歲那年被選到了北平的燕王府里?！?/br>
    鄭和描述起他悲慘的前半生，明明命途是如此多舛，聲音卻沒有多少起伏，就像是在平靜地講著別人的故事一樣。

    可姜星火卻知道，對于一個男孩來說，在很短的時間內(nèi)失去父親家庭破碎，隨后又被閹割，到底意味著什么。

    第234章 你將成為大航海時代的先驅(qū)者【求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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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姜星火的神情中，也有了幾分觸動之色。

    鄭和，這是當著他的面，撕開了自己內(nèi)心早已愈合結(jié)痂的傷口，把那血淋淋的、注定要伴隨一生的童年噩夢，講述出了出來。

    這是鄭和，不，這是屬于“馬三?！钡倪^去。

    鄭和的講述，還在繼續(xù)。

    “燕王是一個雄心勃勃而又堅毅果敢的人，他見這個名叫馬三保的小宦官為人聰明伶俐，便把其留在身邊，成為了自己的親隨?！?/br>
    “燕王很舍得對身邊的人花心思，雖然那時候的燕王只有二十幾歲，但卻已經(jīng)有了王者之風，把馬三保等一批親隨當做自家子侄看待，如果不是犯了他的忌諱，便極少打罵責罰。”

    “除此之外，燕王還挑選學識豐富的儒生、官員來到王府中給馬三保等親隨授課.不僅如此，而且還讓他們隨意閱讀王府中繼承自元朝大都藏書閣的大量藏書，這在外人看來，簡直就是不可思議?！?/br>
    “馬三保曉得，自己這是遇到貴人了，所以他拼了命地學習知識、練習武藝，努力成為燕王殿下最出色的親隨.而在王府的藏書閣中，馬三保尤其喜歡閱讀色目人留下來的，關于天文地理方面知識的書籍?！?/br>
    “因為馬三保，從小就有一個夢想?！?/br>
    說到這里，幾乎是一瞬間，不知怎地，或許是積累的情緒太多太多，溢出了“理智”這座大壩的閾值，鄭和忽然淚崩。

    大滴大滴的淚水，從這個鐵打的漢子眼眶里流下，順著臉頰往下滾落，仿佛是受盡世間委屈的孩子，找到了一處安全之地后放聲痛哭。

    姜星火沉默地看著鄭和，既沒有安慰，也沒有評價。

    不經(jīng)他人苦，莫論他人事。

    或許對于鄭和來說，能把壓抑在心頭多年的負面情緒傾訴出來，就已經(jīng)是一件極好的事情了，并不需要姜星火再畫蛇添足地說些什么。

    “父親告訴他，要像他一樣，做一個朝圣者?！编嵑陀檬挚珒魷I水道，“馬三保曾無數(shù)次幻想過，有朝一日，自己能像父親那樣，跋涉萬里，只為了心中的信念，前往麥加朝圣?！?/br>
    “可現(xiàn)實是，馬三保似乎只能被困在燕王府的高墻中，一輩子都不可能實現(xiàn)自己的夢想?！?/br>
    “但很快，轉(zhuǎn)機出現(xiàn)了?！?/br>
    鄭和的語調(diào)，變得激昂了起來：“黃口小兒朱允炆登基，意圖對諸藩趕盡殺絕，燕王被逼無奈，起兵靖難！”

    “馬三保，一直覺得燕王對自己恩重如山，他發(fā)誓要用性命去報答燕王，并且，也確實做到了?！?/br>
    “馬三保作為武官，在戰(zhàn)場帶領著部下追隨燕王不惜生死，奮勇殺敵。最終，燕王取得了勝利，戡平了戰(zhàn)亂，成為大明新的皇帝?！?/br>
    “皇帝認為馬三保功勞卓著，對其封賞有加，但馬三保卻拒不受賞，只求皇帝不要忘記當初的約定?！?/br>
    “在靈璧決戰(zhàn)之前，燕王曾經(jīng)與馬三保有過口頭約定?！?/br>
    “若是燕王真的能夠登臨大寶，有心向海外探索的燕王，就賜予馬三保代表大明駛向海洋的機會，讓他率領水師將士縱橫四海。”

    “馬三保的回答是，萬死不辭！”

    “而現(xiàn)在，燕王做到了，馬三保也該完成他對燕王的諾言?！?/br>
    鄭和說到此處，停頓了下來，抬起頭來看著姜星火。

    鄭和剛剛的語氣，顯示出了一股深埋在心底的豪邁與激昂。

    隱忍等待數(shù)十年，只為獲得這個機會。

    而眼下看來，鄭和，確實已經(jīng)獲得了。

    皇帝允許他作為大明水師的主帥，代表大明前往未知的海洋。

    “可是憑什么？憑什么我要止步于那里？憑什么是距離新的大陸只有咫尺之遙的地方？！”

    鄭和很清楚，姜星火預知的那個未來，按照現(xiàn)在人們對世界的認知程度，極大可能成為他真正的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