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宇初緩緩朗誦道：“坐于室而見四海，處于今而論久遠。疏觀萬物而知其情，參稽治亂而通其度，經(jīng)緯天地而材官萬物，制割大理而宇宙理矣?；只謴V廣，孰知其極？睪睪廣廣，孰知其德？涫涫紛紛，孰知其形？明參日月，大滿八極，夫是之謂大人。夫惡有蔽矣哉！”

    朱棣還沒明白過來什么意思，而熟讀經(jīng)史子集的朱高熾則是聞言一怔。

    這是《荀子·解蔽篇》的內(nèi)容。

    翻譯過來便是說——要做到清虛就能進入道，知道道而明察，知道道而實行，就是能體會道的人。

    做到清虛統(tǒng)一而平靜，就能到達非常清明透徹的境界。

    看萬物，沒有什么形狀是看不見的，沒有看見而不能論說的，沒有論說而說錯的。

    人坐在室內(nèi)，可看見四海；身處現(xiàn)在，可以論說久遠的事情。通觀萬物而知道萬物之情，考察廟堂的治亂而明白法度，治理天地而管理萬物，掌握大道理而宇宙得到大治。

    這時人心的境界就變得恢廣深遠，廣大無邊，不知德行何其深遠；活躍紛雜，不知萬物有多少形狀。人心的光明可參配日月，廣大可充滿八方，這就叫作大人了。又怎會有所蒙蔽呢？

    朱高熾幾乎剎那間便脫口而出：“天行有常，不為堯存，不為桀亡?！?/br>
    “父皇，我明白了！”

    朱高熾驚喜地對朱棣說道：“用先秦儒家的理論，足以破解天人感應(yīng)，并且無縫融合日心說！”

    朱棣的腦袋上，仿佛緩緩升起了一個問號。

    你們在說啥？

    第209章 吾乃人皇，而非天子【求月票！】

    “父皇，天行有常，不為堯存，不為桀亡，這是《荀子·天論篇》里的內(nèi)容?！?/br>
    朱高熾的神情依舊帶著幾分難掩的驚喜，他給朱棣勉力繼續(xù)解釋。

    “荀子，朕知道，先秦百家爭鳴集大成者嘛。”

    朱棣抿了口茶水，緩緩道：“朕便是曉得，荀子曾三次擔(dān)任齊國稷下學(xué)宮的祭酒，整理傳承了《詩經(jīng)》《尚書》《禮》《樂》《易》《春秋》，還培養(yǎng)了幾個很了不得的弟子.”

    朱高熾連忙道：“秦朝的丞相李斯、漢朝的丞相張蒼、還有著名的韓非?！?/br>
    道衍聽到朱棣這么說，眼中閃過了然之色。

    既然朱棣還記得荀子的這些歷史，想來接下來要說的話，就方便溝通多了。

    朱棣看向了身邊的道衍和朱高熾、張宇初，問道：“怎么？你們都覺得此等解釋必然可行？”

    道衍點頭笑道：“陛下所言極是！”

    “那便與朕說說，你們打算怎么解釋這個萬有引力和日心說？”朱棣亦是掩藏著內(nèi)心的幾許悸動，慢言問道。

    “便應(yīng)是從《荀子》的天論篇和解蔽篇入手?！敝旄邿腩D了頓，伸手示意請道衍和張宇初來說道說道。

    道衍不言，自然是張宇初接過話茬。

    張宇初彈了彈羽衣后認真道：“陛下容貧道放肆，斗膽談一談《荀子》的這兩篇，來破此局。”

    “張真人但說無妨。”朱棣顯得很大度。

    張宇初略微沉吟剎那，便說道：“其實說來也簡單，先說這句大皇子殿下剛剛提到過的，天行有常，不為堯存，不為桀亡?！?/br>
    “這句話的意思，陛下一定曉得，那就是說，其實天道的運行是恒定的，不是因為堯的賢明而存在，也不是因為桀的暴虐而消亡.換言之，其實《荀子·天論篇》的開篇第一句，就已經(jīng)否定天人感應(yīng)了?！?/br>
    “不然的話，按照天人感應(yīng)的理論，天道早就因為堯的賢明而降下恩澤，也會因為桀的暴虐而施加懲罰?！?/br>
    這里便是說，荀子作為華夏古代主張樸素唯物主義的哲學(xué)家，在重視社會人事的基礎(chǔ)上，吸收了古代的唯物主義無神論思維和當(dāng)時戰(zhàn)國時期的自然科學(xué)成果，建立起了他自己的一套唯物主義自然觀。

    荀子的唯物主義自然觀，從根本上，就與傳統(tǒng)的天命決定人事和君權(quán)神授的唯心主義觀點相悖，按照荀子的觀點，人事的吉兇和社會的治亂，完全決定于統(tǒng)治者的治理措施是否恰當(dāng)，它與自然界的變化沒有必然聯(lián)系。

    朱棣的腦海里，似乎也回想起了小時候大哥朱標給他講的那些先圣的故事，對荀子的觀點，逐漸回憶清晰了起來。

    朱棣點了點頭，示意張宇初接著講。

    看到皇帝沒有為此而生氣，從心的張宇初松了口氣，繼續(xù)道。

    “這一段接下來便是：應(yīng)之以治則吉，應(yīng)之以亂則兇，強本而節(jié)用，則天不能貧；養(yǎng)備而動時，則天不能??；修道而不貳，則天不能禍。故水旱不能使之饑，寒暑不能使之疾.”

    大略翻譯便是說，君王以治理天下回應(yīng)天就是吉，君王以擾亂天下回應(yīng)天就是兇，人如果能夠加強根本節(jié)制使用，那么天也不能使人貧困；人如果存養(yǎng)具備充足，運動合乎時令，則天也不能使人患病。人如果專一于修道而不二心，則天也不能加禍于人。所以大水或大旱也不能使人饑餓，寒天暑天也不能使人患病。

    “干好自己的，老天爺算個屁？”

    在門口守衛(wèi)的三皇子朱高燧忽然道。

    “閉嘴！”

    朱棣雖然呵斥了一聲，不過卻對自己小兒子的總結(jié)能力感到很滿意。

    一句話的事，直接這么說不就完了？

    張宇初非要羅里吧嗦講一大堆，聽得朕腦闊疼。

    “張真人。”朱棣略微警告道，“說的簡練點！”

    “貧道明白！”

    張宇初是何等從心，知道皇帝不愛聽廢話，那話語馬上就精煉了起來。

    “荀子還說過，天道的職分便是不會因為人的努力而成功、也不會因為人的努力而獲得.這也就意味著天道這種東西，跟人是沒什么關(guān)系的。天道雖大，人不必因此增加思慮；天道雖妙，人也不必因此太過費心琢磨這些就就叫做人不與天爭，因為毫無意義。”

    “為什么毫無意義？”朱棣好奇問道。

    “荀子的解釋是，天有天的時令，地有地的財富，人有人的治理，這就叫作天地人三者并列。并列的意思就是互相不去干擾，而如果人舍棄人之所以能夠與天并列的（也就是治理萬物能力）來試圖干擾天道的職能，那就是愚蠢至極了?！?/br>
    朱棣：“.”

    朱高燧：“.”

    以前其實他們因為沒有讀那么多的圣賢書，尤其是關(guān)于在儒家體系里被刻意屏蔽、淡化的荀子的書，所以他們所接受的觀念，就是“天人感應(yīng)”“君權(quán)神授”的那一套。

    相當(dāng)于，被人為地制造出了信息繭房。

    而朱高熾比較好學(xué)，同樣是跟朱高燧一塊上學(xué)，朱高熾學(xué)完了教書先生布置的課業(yè)內(nèi)容，還會去學(xué)其他的書籍，所以朱高熾知道這些。

    但是知道，也不代表朱高熾就會去拿來說。

    所以一來二去，導(dǎo)致了朱棣到現(xiàn)在才意識到，原來“天人感應(yīng)”這套東西，并不是什么自古以來就天經(jīng)地義的說法。

    相反，比董仲舒還早好幾輩的儒家圣人之一的荀子，早就提出了反駁批判的觀點了！

    而且最妙的是，荀子的輩分，可比董仲舒大多了！

    “還有嗎？接著說?！?/br>
    張宇初見皇帝臉色陰晴不定了好久，心一直提著，直到皇帝讓他繼續(xù)說，張宇初方才小心翼翼地接著說道。

    “有，而且接下來就是從《荀子》里面，直接解釋姜先生的這套‘日心說’?！?/br>
    “你說什么？”

    朱棣大為迷惑。

    在朱棣已知的信息里，‘日心說’，是姜星火剛剛提出來的說法，而且必須要通過扭秤實驗來證明萬有引力的存在，才能推導(dǎo)證明日心說。

    可是張宇初卻告訴他，《荀子·天論篇》竟然能夠直接解釋日心說？

    這怎么可能？難道這世間，還真的存在一種玄之又玄的天道，并且早就被荀子所認知不成？

    “陛下，臣是說《荀子》是可以解釋日心說的?！睆堄畛趺戆莸?。

    朱棣皺了皺眉頭，終究是沒繼續(xù)說下去，而是吩咐旁邊的宦官給張宇初扶著坐下。

    “伱繼續(xù)說，朕想知道的更詳細。”朱棣輕聲道。

    張宇初拱了拱手，道：“那貧道便獻丑了，如有表述不當(dāng)之處，還請陛下恕罪?！?/br>
    張宇初緩緩將《荀子》中，可以用來解釋‘日心說’的一句話復(fù)述說了出來。

    “列星隨旋，日月遞照，四時代御，陰陽大化，風(fēng)雨博施，萬物各得其和以生，各得其養(yǎng)以成，不見其事，而見其功，夫是之謂神。皆知其所以成，莫知其無形，夫是之謂天。唯圣人為不求知天?！?/br>
    這句話的意思便是說，天上群星互相跟隨而旋轉(zhuǎn)，日月互相交替照耀，四季輪流控制氣候，陰陽變化萬物，風(fēng)雨普遍施予萬物，萬物各自得到天的和諧而出生，萬物各自得到天的滋養(yǎng)而成長，不見天有什么特別行事.人人都知萬物之所以生成要有天，而不知天是無形的，這就叫作天道。

    “前面的，朕能聽懂?！敝扉ξ⑽Ⅴ久嫉?，“最后一句話，唯圣人為不求知天是什么意思？為什么圣人不能求知于天道？”

    張宇初本想說，一般的理解，便是說因為天道是不可知的，以人的理性很難了解，有節(jié)制，了解自然不如了解自身，所以荀子才會這么說。

    “咳、咳?！?/br>
    但道衍忽然輕咳了兩聲。

    張宇初剎那醒悟，幾乎是福至心靈地說道。

    “因為圣人是人皇，人皇無需求知于天道，人皇本身就是天道的化身，是天道的一部分！”

    此言一出，滿室皆寂！

    朱棣的心臟劇烈跳動起來，面色波瀾不驚，唯有一雙虎目微凝，死死盯住張宇初。

    朱棣從來都沒往這方面想過，甚至在一瞬間都要怒斥張宇初是在胡說八道！

    可張宇初的樣子看起來卻十分鎮(zhèn)定，絲毫沒有半點慌亂的跡象，這令朱棣的內(nèi)心產(chǎn)生了動搖，這家伙真的是在胡說嗎？

    或者說，真的可以如此解釋。

    “哈哈！好一個人皇?。”菹鹿徊焕⑹翘斓浪?！”道衍忍不住拍掌笑道。

    道衍剛才一直在觀察朱棣的反應(yīng)，他發(fā)現(xiàn)朱棣雖然臉色平靜如水，但實際上雙拳緊握，手背青筋暴起，眼眸亦是綻放精光，顯示出朱棣內(nèi)心并沒有像表面上那樣平靜。

    周朝以前，無天子！

    夏商乃至更古老的時代，君王乃是人皇！

    《春秋緯命歷序》載：“人皇出旸谷，分九河。”

    《三五歷紀》載：“天皇、地皇、人皇并列。”

    人皇的意思，便是與天道平齊的人間帝皇。

    而到了周朝以后，方才有了“天子”的稱呼。

    什么是天子？天之嫡長子。

    君王早就沒了人皇的霸氣，為了鞏固自己的地位和政權(quán)，自稱其權(quán)力出于神授，是秉承天意治理天下，故稱天子。

    從此以后，人間的帝王，就從跟天道平齊的存在，變成了天道的兒子。

    “吾乃人皇，而非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