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國師 第199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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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前我們還說過,華夏文明之所以是大河文明,便是因為最初華夏先民繁衍于黃河兩岸,利用黃河進行貨物的運輸,可以有效地節(jié)約運輸時間,提高運輸數(shù)量.其實縱觀古今中外,都是這么回事,靠近水源就是容易產(chǎn)生繁華的城市,當年唐朝八水繞長安的盛景,便是這個道理?!?/br> 見兩人還是有些費解,姜星火一語道破。 “說貨物、金錢、經(jīng)濟,你們難以理解,那你們其實可以把這些詞,等價換成一個詞。” “糧食!” “糧食,就是自古以來的貨物、金錢、經(jīng)濟!” 姜星火如此說來,朱高煦與鄭和就清楚了。 早說嘛! 扯那么多貨物、金錢、經(jīng)濟之類的,還讓人覺得挺復雜,其實說白了,不就是考慮“運糧食的時間和數(shù)量”嗎? 這么一說,兩人就理解了姜星火所說的意思。 朱高煦又聯(lián)想到了姜先生地理課所講的那個例子,于是說道:“那大明定都南京,后來考慮遷都又放棄,便是也有這個原因?” “當然如此,關(guān)中經(jīng)濟中心的地位早已轉(zhuǎn)移,自然也就難以負擔廟堂中心的地位,畢竟在華夏歷史的傳統(tǒng)上,廟堂中心往往是大量人口的聚集地。太祖高皇帝天縱神武,定然是也想到了這一點,若是強行以非經(jīng)濟中心的西安來負擔大明的廟堂中心,自然只有一個辦法?!?/br> “——靠著經(jīng)濟中心江南的糧食來供養(yǎng)廟堂中心西安的人口?!?/br> “而長此以往,經(jīng)濟中心江南與廟堂中心西安之間,必然離心離德?!?/br> “這是農(nóng)耕社會幾乎不可調(diào)和的局限性,無解?!?/br> —————— 此言一出,密室內(nèi)頓時寂靜的可怕。 朱棣面色有些難堪。 李至剛更是直接嚇得大粒的汗珠又從額頭流了下來。 原因無他,只要記性超過金魚的人都知道,前幾天剛把“改北平府為北京”的提議送到內(nèi)閣的,就是李至剛。 沒錯,正是李至剛揣摩了朱棣的想法,才大膽首倡遷都。 而如今姜星火這么說,不僅僅是在打李至剛的臉,更是在打朱棣的臉! “新皇帝不會一氣之下也把本官送進詔獄里吧?” 洪武帝送進詔獄一次。 建文帝送進詔獄一次。 永樂帝,還沒把他送進去呢。 李至剛緊張地看著朱棣,等待著對方的雷霆大怒,以及很有可能降臨的吃掛落。 朱棣脾氣不好這件事,李至剛二十多年前給朱標當屬官的時候就知道了。 雖然朱老四沒有朱老二那么暴虐,但也絕對不是什么良善人家。 李至剛為墻對面這位膽敢說出如此直白道理的勇士,默默地在心里送上了一副挽聯(lián)。 好好地在詔獄蹲著不好嗎? 為什么非要指點江山口出狂言呢? 活著不香嗎? 李至剛覺得,如果不出所料的話,朱棣在下一息,就應該雷霆大怒了。就像是朱棣對待諸如練子寧、方孝孺那般。 輕則誅九族,重則誅十族。 但不出所料的話,很快就出所料了。 李至剛親眼目睹了一件讓他開始懷疑人生的、匪夷所思的事情。 朱棣臉色難看歸難看,最后竟是深呼吸了一口氣,平靜了下來? 李至剛的眼珠子都要瞪出來了,這還是他認識的朱棣嗎? 這都能忍? 要換做是別的君王,即便是脾氣好的君王,聽見一個囚犯這樣忤逆自己的意思,哪怕對方說的有道理,恐怕早已經(jīng)大發(fā)脾氣當場下令誅殺對方了。 李至剛實在想不通,脾氣一向不好的朱棣是怎么容忍下來的。 朱棣確實忍住了,不僅沒有下令懲罰墻對面說話的人,反而饒有興致地問道:“李尚書,你是怎么看待這番言論的?伱覺得將北平府立為北京后,大明朝廷到底應不應該從南京遷都到北京?” 李至剛心中暗叫糟糕,對面的囚徒剛剛說完那番經(jīng)濟中心與廟堂中心的理論,朱棣這個節(jié)骨眼上提起遷都的事,他不論說什么,都是在火上澆油。 李至剛很難判斷,朱棣此時表面的笑意,到底是不是磨刀霍霍向族譜的前奏。他只知道,這位以藩王之身靠著造反登臨大寶的男人是不可忤逆的,而此時,竟然有人質(zhì)疑朱棣遷都的意圖。 這簡直就是找死?。?/br> 李至剛急忙答道:“全賴陛下.圣裁,微臣不敢胡亂言語?!?/br> 朱棣笑瞇瞇地看著他:“哦?不妨隨便說說?” 這種語調(diào),讓李至剛感受到了莫大的威壓,李至剛頓時面上冷汗涔涔,連嘴唇都變成紫青色了。 “微臣?!崩钪羷傄а勒f道,“微臣覺得還是應該遷都北京?!?/br> “呵,真的?”朱棣的表情似笑非笑。 “真的!” “好,既然你這番說來,想必關(guān)于遷都的事情,也該有個腹稿,那朕倒是想聽聽你的高論?!?/br> “陛下謬贊,高論不敢當。”李至剛苦笑道:“微臣只是以一個旁觀者的角度,斗膽替陛下考慮了一下?!?/br> 朱棣淡聲說道:“說來聽聽。” 李至剛恭謹?shù)溃骸拔⒊加X得,若是繼續(xù)留在南京,在這江南富庶之地,不管是軍隊、勛臣還是朝堂大臣,恐怕都難免會產(chǎn)生懈怠之心.此前多少朝代都證明了,在南邊容易失去銳氣?!?/br> “陛下,如今天下初定,遷都是阻力最小的時候,而且,微臣覺得.”李至剛斟酌道:“陛下定是想勵精圖治,成就盛世的,而若是在南京耽擱下去,此時難以施為,不見得是一件好事?!?/br> 朱棣不明所以地嗤笑了一聲。 李至剛話語里隱含的意思,朱棣當然明白。 江南是士紳階層的基本盤,這里又不是他朱棣的老巢,朱棣想要做點什么,都會礙手礙腳,不如遷都回北方去,眼不見心為凈。 可那成什么了?朱棣怕了士紳,灰溜溜地躲回老巢去? 沒有這個可能! 他朱棣一輩子,除了他爹朱元璋,就再也沒有怕過誰! 朱棣舒眉問道:“那依照愛卿的意思,如果北平府.北京,作為廟堂中心,而經(jīng)濟中心又在江南,糧食問題當如何處置?” 李至剛沉吟片刻,道:“微臣以為,應該重新疏浚大運河,走漕運,而漕運還有一個額外的好處,咳咳?!?/br> 李至剛這句話沒說出來,其實也就相當于在告訴朱棣,漕運,可以變相給江南加賦,始終讓江南士紳階層壓著一座大山! 李至剛這個松江人,能做出這種冒天下士紳之大不韙的舉動,階層叛徒了屬于是。 “哈哈哈” 誰曾想朱棣竟是突兀地大笑起來,笑聲震耳欲聾,響徹整間密室。 笑過之后,朱棣收斂神色道:“愛卿,你知道朕為什么用你做禮部尚書嗎?” “微臣惶恐?!崩钪羷傂⌒囊硪淼鼗卮鸬?。 “其實,并不是因為你的學問好,或者品行端正,亦或者是能力強,而是因為你懂分寸和尺度,知道什么時候該說什么話,也清楚什么時候閉嘴?!?/br> 朱棣淡淡地說道:“這些日子以來,你每隔兩三日就會上疏請求遷都?!?/br> “你知道朕為什么遲遲不肯同意,只是下令將北平府改為北京嗎?” “江南,是大明創(chuàng)業(yè)開國的根基所在,朕便是出生于此,決不可輕言移之!” “微臣惶恐?!崩钪羷倱渫ü蛄讼聛?,“微臣擅自揣測圣意,罪該萬死!” “朕并未怪罪于你。”朱棣揮揮手道:“朕念在你忠誠耿直,也懶得跟你計較了。” 雖然李至剛自己都知道自己跟“忠誠耿直”不沾邊,但這卻是再明顯不過的廟堂信號。 李至剛垂首道:“陛下英明,微臣佩服?!?/br> 隨著朱棣的微微頷首,李至剛心中一松,他總算是逃脫了這次危機。 不用被第三次送進詔獄了。 而一直一言不發(fā)的道衍,此時則是默默捻動起了念珠。 —————— 鄭和顯然也想到了最近他剛剛從萬里石塘回來,就聽到的朝野爭論遷都之聲。 遷都,跟立儲一樣,都是最近朝野爭論的焦點所在。 甚至跟立儲比起來,遷都影響到的關(guān)聯(lián)利益更多。 畢竟,遷都就意味著江南官員們要離開熟悉的田地,放棄積攢多年的宅邸等不動產(chǎn),舉家搬遷到陌生的北京。 不是沒有人惡意揣測過,這就是皇帝的陽謀,想要削弱繼承自建文帝的朝廷,對朱棣這個篡位者天然的抵觸與反對。 這種抵觸與反對,絕非是與化肥工坊綁定的大明國債認購額度,這種小恩小惠所能消弭的。 就在鄭和還在擔心拿洪武朝商議遷都西安的“古”,來喻永樂朝商議遷都北平的“今”是否合適的時候。 朱高煦卻根本懶得考慮這些,當下問道:“那如果按姜先生這個說法,人口、金錢、糧食,都是跟隨經(jīng)濟活動分布的,而經(jīng)濟活動的核心是糧食運輸?shù)臅r間和數(shù)量.大明是不是也不適合遷都北平府?” “那是自然?!?/br> 姜星火若有所思地看著對方,在所有人不知不覺中,姜星火已經(jīng)成功地將話題牽引到了這里。 事實上,這也是姜星火做出的改變。 自從知道了朱高煦的身份,姜星火便覺得,自己完全可以用自己這個親學生的影響力,去更好地改造大明。 改造大明,肯定是要發(fā)展工業(yè)化雛形的,而最容易發(fā)展起來的工業(yè),恰恰與海權(quán)密不可分。 如果大明還是像歷史上一樣,從南京遷都到北京,以北京的地理和運輸條件,跟南京比,想要發(fā)展出工業(yè)化雛形,就難得多了。 所以,姜星火打算繼續(xù)以無知無覺的指點江山姿態(tài),在接下來有限的幾節(jié)課里,略微調(diào)整講課的內(nèi)容,通過講課來影響朱高煦,繼而影響大明帝國高層。 這樣,通過自己有理有據(jù)的這套理論,或許就能讓大明帝國的高層,慎重考慮遷都的事情,從而把首都留在南京,以便于更好地發(fā)展對外貿(mào)易,發(fā)展工業(yè)化雛形,建立海權(quán)帝國。 這也是姜星火心態(tài)的重要轉(zhuǎn)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