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朱棣最無奈的一種情況。

    因為他一向無往不利的刀鋒，無法解決。

    這是戰(zhàn)場之外的一場沒有硝煙的戰(zhàn)斗。

    這是，

    ——戰(zhàn)后之戰(zhàn)！

    朱棣可以殺的江南士紳推出的文官代理人們?nèi)祟^滾滾，可以誅方孝孺十族絕了讀書種子，朱棣想殺誰就可以殺誰。

    但是，朱棣能把所有江南讀書人都?xì)⒘藛幔?/br>
    只要耕讀傳家的江南讀書人殺不干凈，朱棣就會永遠(yuǎn)面對這個困擾。

    文人殺人不用刀，背后就可以把伱的名聲、你的戰(zhàn)功，詆毀的一無是處。

    后世的史書上會怎么寫？

    靖難之戰(zhàn)，不是你朱棣厲害。

    是因為名將之后李景隆是個紙上談兵的廢物。

    是因為每次打仗都有一陣狂風(fēng)幫你。

    是因為洪武勛臣早就串通好了。

    總之，不是你厲害。

    朱棣抬頭看向了他的黑衣宰相。

    “老和尚，你覺得應(yīng)該怎么辦？”

    道衍沒有直接回答，而是問道：“陛下這次打算親自帶領(lǐng)重兵，前往蘇松嘉湖諸府推行攤役入畝，便是打算以武力鎮(zhèn)壓江南士紳的反對聲音？”

    朱棣沒有任何必要瞞著，他在這個世界上作為皇帝，還唯一能稱作“朋友”的人。

    朱棣給予了肯定的回復(fù)。

    “不錯，無論是削藩還是攤役入畝，朕的最終目的都是肅清內(nèi)部的反對力量，先坐穩(wěn)皇位，再圖遷都、征漠北。”

    “朕的刀，要在蘇松嘉湖，殺個人頭滾滾、血流成河！”

    道衍忽然問道：“那蘇松嘉湖要是這次都配合無比呢？”

    “那不是更.”朱棣忽然醒悟了過來。

    “你是說，江南士紳會表面上配合，避開朕的鋒芒，等朕的兵走了以后，該怎么樣怎么樣，而且還會繼續(xù)用軟刀子詆毀朕？”

    道衍點了點頭，說道：“不錯，那這種情況，陛下該怎么辦呢？”

    “這個問題，是朕剛才問你的?！敝扉]有過多掩飾自己情緒，不悅地說道。

    道衍也不惱，笑了笑把手指向書案的另一端，上面放了一個巾笥，巾笥里堆著很多迭的整整齊齊的文稿。

    朱棣從巾笥中拿起來文稿，翻看了前幾頁。

    “余曩為僧時，值元季兵亂。年近三十，從愚庵及和尚于徑山習(xí)禪學(xué)，暇則披閱內(nèi)外典籍，以資才識。因觀河南二程先生遺書，及新安晦庵（朱熹）先生語錄?！?/br>
    “三先生皆生趙宋，傳圣人千載不傳之學(xué)，可謂間世之英杰，為世之真儒也。三先生因輔名教，惟以攘斥佛、老為心。道不同，不相為謀，古今共然，奚足怪乎！”

    “三先生既為斯文宗主，后學(xué)之師范，雖曰攘斥佛、老，必當(dāng)據(jù)理至公無私，則人心服焉。三先生因不多探佛書，不知佛之底蘊，一以私意出邪言之辭，枉抑太過，世之人心亦多不平，況宗其學(xué)者哉？”

    這是一本名為《道余錄》的書稿，道衍認(rèn)為北宋二程（程顥、程頤）、南宋朱熹所構(gòu)建的理學(xué)體系里，多以一己私意攘斥佛老，于是列舉了二程遺書里的28條，朱熹語錄里的21條，來逐條一一反駁。

    朱棣若有所思：“所以你打算用這種方式，從思維上來對抗理學(xué)？”

    “以前是這么想的，不過現(xiàn)在覺得這法子屬實上不得臺面?！钡姥苷\實說道。

    朱棣笑了笑，說道：“跟不能還嘴的死人辯論，那確實上不得臺面?！?/br>
    “不過現(xiàn)在有這個了?！?/br>
    隨著道衍的目光，朱棣看向了被青玉鎮(zhèn)紙壓在案幾上的那封信。

    “這是什么？”朱棣好奇地問道。

    “這是跟能還嘴的活人辯論，用的東西?！?/br>
    道衍推開青玉鎮(zhèn)紙，抖了抖信紙，目光極為專注。

    “陛下可知道，有了這東西，老衲便能把程朱理學(xué)這座擎天大廈，挖塌一角?！?/br>
    “這封信上，寫了什么？”

    朱棣有些不可置信地問道。

    道衍把信紙遞給了朱棣。

    朱棣捏著信紙認(rèn)真看了幾息。

    隨后還給了道衍。

    “陛下懂了？”

    “你看朕像是懂了的樣子嗎？”朱棣面色平靜的反問。

    道衍哈哈大笑，給朱棣詳細(xì)地解釋了一番，這封信的意義。

    朱棣沒有太過關(guān)注道衍講解的具體內(nèi)容，但他卻敏銳地意識到了這封信能起到的效果。

    這是打壓江南士紳絕佳的武器！

    “這封信是誰寫的？”朱棣問道。

    “姜圣?！?/br>
    聽到這個回答，朱棣的內(nèi)心毫無波瀾，已經(jīng)不震驚了。

    對于姜星火這種天文地理歷史廟堂哲學(xué)無一不通的全才，你就當(dāng)他是仙人就好了，既然不是凡人，凡人有如此表現(xiàn)自然值得震驚，可對方如果在你心目中是仙人，那還有什么好震驚的呢？

    朱棣轉(zhuǎn)而關(guān)注起了這封信的效果。

    “你是說，只要能證明程朱理學(xué)堅持的人性論是錯了，那么程朱理學(xué)這套‘存天理，滅人欲’，便能被系統(tǒng)地推翻？從而在思維層面上，徹底將江南士紳的這套東西，壓倒下去？”

    “正是如此?！钡姥苣碇槲⑿Α?/br>
    隨后道衍補充道：“當(dāng)然，學(xué)術(shù)之爭乃至道統(tǒng)之爭，肯定不是一封信就能簡單地做到?jīng)Q勝的，程朱理學(xué)發(fā)展數(shù)百年，也絕不是一朝一夕可以輕易撼動的，但這是一個開端.只要有這個開端作為引子，引起人們思維上的懷疑，自然可以起到打擊程朱理學(xué)的目的?！?/br>
    “不對?！敝扉ν蝗货久颊f道。

    “哪里不對？”

    朱棣捋了捋思路說道：“朕為什么要打擊程朱理學(xué)呢？”

    “便是江南士紳們信這一套，可現(xiàn)在終究是朕當(dāng)皇帝啊，君為臣綱，父為子綱，夫為妻綱。朕是君父，程朱理學(xué)這套東西，朕才是最大的受益人?！?/br>
    “不。”

    道衍放下了信紙，重新用青玉鎮(zhèn)紙壓住，轉(zhuǎn)頭說道。

    “陛下您理解錯了。”

    “打擊程朱理學(xué)的目的從來都不是為了打壓江南士紳階層，從更高的角度看，江南士紳算個什么東西？充其量不過是臭蟲罷了，確實沒法徹底打死，打還會臟了手，可不打就會在你面前晃悠惡心你。”

    “打壓江南士紳階層只是順帶，打擊程朱理學(xué)的根本目的，在于集權(quán)！”

    朱棣皺了皺眉：“集權(quán)？”

    “不錯?！钡姥芾事曊f道，“大明的江南士紳階層，其實是自建炎南渡后形成的、偏居一隅的廟堂、經(jīng)濟、文化集于一身的江南士大夫集團?！?/br>
    “事實上，在晉朝衣冠南渡后，也形成了同樣的東西，那便是——門閥！”

    “無論是門閥，還是士大夫，他們抱團掌握話語權(quán)，掌握文化傳承，目的都是為了分權(quán)，從皇帝的手里分權(quán)！”

    朱棣脫口而出。

    “王與馬，共天下！”

    “天子與士大夫共治天下！”

    道衍點了點頭，隨后說道：“那么陛下試想，無論是門閥還是士大夫，到底憑的是什么，能跟皇帝平分天下的權(quán)柄呢？”

    “是軍事嗎？”

    朱棣搖了搖頭。

    靖難起兵以來，建文朝的那些文人除了瞎指揮添倒忙，要么就是按著兵書畫圖當(dāng)運輸大隊長，把南軍的江淮-德州大營，河南-真定大營這兩條補給線，排成一字長蛇陣給他掐頭去尾，沒有任何軍事上的貢獻(xiàn)。

    “是骨氣嗎？”

    江南多好臣，從侯景之亂就已經(jīng)證明了，排除個例，從整體上看，江南文人有個屁的骨氣。

    “那是錢財嗎？”

    朱棣懶得搖頭了，江南士紳有錢，但跟天下的其他地方比，并沒有絕對性的壓倒優(yōu)勢。直接說道：“是文化！”

    “正是如此，就是文化?！钡姥芑\袖說道，“正是因為門閥、士大夫、士紳掌握了文化，這種在和平時期遠(yuǎn)遠(yuǎn)勝過軍事、骨氣、錢財?shù)臇|西，他們掌握了話語權(quán)，他們甚至敢抹黑皇帝，而皇帝拿他們毫無辦法?！?/br>
    道衍從案幾后站起來，在書房內(nèi)踱步。

    “所以說，想要打擊江南士紳的話語權(quán)，就必須要打掉他們掌握話語權(quán)的那套理論——程朱理學(xué)！”

    “當(dāng)然，也不一定是徹底否定打倒程朱理學(xué)，只是說，讓程朱理學(xué)不再占據(jù)徹底的壓倒性優(yōu)勢的地位?！?/br>
    “如此一來，江南士紳不就失去了他們最強大的武器？”

    “沒有了這套掌握天下輿論的基礎(chǔ)，失去了絕對的話語權(quán)，他們就沒有了能威脅皇權(quán)的能力?！?/br>
    “如此一來，陛下便可以讓各種思維互相博弈、對抗、辯論，從而達(dá)到集權(quán)的目的。”

    “這跟帶著諸藩和勛貴一起下海，是一樣的道理。”

    朱棣頷首，他已經(jīng)明白了道衍的意思。

    “那你打算什么時候開始行動？”

    “再等等?！钡姥艽鼓空f道，“單靠這封信，老衲沒有任何把握，還需要姜圣解答老衲更多的問題，老衲只需要弄清楚幾個影響程朱理學(xué)根基的關(guān)鍵問題，就可以發(fā)動第一次對程朱理學(xué)的進攻了?！?/br>
    “而且，老衲也需要陛下先用江南士紳的人頭，來震懾人心一番?！?/br>
    “手里有刀，該用就用，干嘛要跟他們公平的講道理呢？”

    朱棣認(rèn)同了這個說法，旋即問道：“龍虎山的張?zhí)鞄煬F(xiàn)在就在南京城里，如果你到時候想挑起輿論，那是否需要道門的幫忙？”

    “當(dāng)然需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