棕黑色的、尋常人的眼。

    寇冬一抬頭便與他對視了。那雙眼睛定定地從門后打量他，又眨了眨，問：“你也是來看表演的么？”

    那聲音像是很不習(xí)慣說話，言語總?cè)缤卩洁欤⑽⒌谋且簟?/br>
    寇冬搖了搖頭，將自己空空的口袋翻給對方看。

    “我沒錢。”

    棕黑色的眼睛上下掃視著他，換了種方法，問：“你也想來看表演？”

    門縫里慢慢出現(xiàn)了更多。那只手朝著寇冬攤開，里頭的人望著他。

    “你來吧，”他道，“沒錢也可以來?！?/br>
    寇冬看了眼旁邊的門衛(wèi)。出乎意料，剛才還將幾個窮光蛋趕出去的門衛(wèi)這會兒像是根本沒看見他這個小叫花子，仍然一如既往站在門邊，沒有上前阻攔的意思。他略猶豫了下，朝著那朱門邁進(jìn)了一步。

    那大門氣派華貴，遍刷紅漆，上頭還有兩個凸出的銅獅子做門環(huán)。若不是知情人，誰也不會知道這里頭做的竟然是這樣的勾當(dāng)，只會當(dāng)這是個富貴人家。

    朱門逐漸打開了一半，里頭探出來的手牢牢拽住了寇冬的手腕，將他拖了進(jìn)去。待寇冬鉆入門內(nèi)，才發(fā)覺剛剛拉自己的是誰。

    倒也見過，就是方才的大頭娃娃。

    湊近看，他的頭顱便更大的顯眼，幾乎是方的。剩下的身體卻又伶仃瘦弱的不成樣，連走路都不太穩(wěn)當(dāng)，看著極不協(xié)調(diào)。

    可就這么一具軀殼，方才拉那唱歌犬時，卻可以說是孔武有力的。

    大頭娃娃拽著他，說：“快點(diǎn)，表演馬上開始了?！?/br>
    他不由分說拉著寇冬，向后頭深深的庭院里走去。迎面先是一面十二扇的大屏風(fēng)，上頭繪制的一眼看去是尋常的花鳥蟲魚紋，仔細(xì)看才會發(fā)現(xiàn)那些花鳥蟲魚都長著一張人面，或笑或嗔，千奇百怪。

    再向里走，里頭搭了簡易的木戲臺子，前頭是數(shù)十張木椅子。如今木椅子上坐滿了人，周圍站著的也全是人，眾人熱熱鬧鬧觀瞧著，耳畔鑼鼓喧天，頭頂上還有細(xì)細(xì)一根鋼絲，另一個大頭娃娃正站在鋼絲的一端，歪歪扭扭朝另一端走去。

    他們的身子本就不太平衡，每一步走走的驚心動魄，左搖右晃，像是時刻能掉下來?？芏犚娪^眾的驚叫聲，一聲大過一聲，顯然也為之提心吊膽。

    也有人為此大樂，吹聲口哨或是故意做聲去嚇?biāo)?。寇冬看他這形勢，只覺得危急，低聲問：“他表演這個，不是很危險？”

    拉著他的大頭娃娃抬頭看了眼，面上沒半點(diǎn)波瀾，倒像是司空見慣。

    “無事?！彼溃爸挥蓄^大，當(dāng)然不行——我們也得有別的本事?！?/br>
    不然，便連馬戲團(tuán)也待不安生了。

    他將寇冬帶到角落，遠(yuǎn)遠(yuǎn)還可看見后臺。在鋼絲走完后，人熊大步上了臺，手中拿著火把，猛然噴出一團(tuán)火，火極大，燒的橙紅——

    這便是表演正式開始。

    自那之后，馬戲團(tuán)中眾成員輪番上場。

    鼠美人拖著長長尾巴，于火圈之中匍匐；花瓶美人只能坐于花瓶之內(nèi)，從細(xì)細(xì)的瓶頸里探出頭來，斷斷續(xù)續(xù)給人唱小曲；人熊扮為戲子，偏偏又做青衣打扮，粗厚嗓音唱一段扭扭捏捏的小曲，引得眾人發(fā)笑；唱歌犬被人牽著，于眾人面前行走，又教人抱于懷內(nèi)，如抱尋常小狗。更有雙頭人、斷臂人、無腿人、長尾人，或是殘缺不全或是奇形怪狀，身上臉上皮膚俱是皺皺巴巴，哆哆嗦嗦向眾人施了一禮。

    這一幕幕，當(dāng)真是魑魅魍魎橫行，像是百鬼夜游之中才會出現(xiàn)的場面。嗩吶聲震耳，又或是笛聲幽怨纏綿，一個緊接著一個，一遭又挨著一遭，世間百態(tài)陸續(xù)上臺，嗔笑怒罵都在這方寸舞臺之上。觀眾聲浪愈高，幾乎醺醺然，被這一出出前所未見、前所未聞的戲震的只能高聲叫好。

    ……好？

    寇冬卻看得手腳發(fā)涼。他看著那群長著人臉卻已不是人形的怪物賣力取悅著觀眾，聽著那似怨似哀的戲曲聲，簡直像是一頭墜入了深潭，呼吸也成為了難事。他張開了嘴拼命地喘息著，才能從眼前這一幕里緩和過來，抵消掉心里頭澎湃的怨意與恨意。

    葉言之不聲不響抱著他，似在安慰。

    身旁的大頭娃娃卻將頭轉(zhuǎn)過來了。他看著寇冬，唇角慢慢咧開了，說：“你覺得好不好？”

    寇冬費(fèi)了點(diǎn)力氣，終于搖了搖頭。

    “不好，”他低聲道，“不好?！?/br>
    大頭娃娃的笑更深了。

    “不好嗎？”

    他細(xì)細(xì)的手指伸過來，撫著寇冬的臉，“可我覺著很好啊。我們大家都在一起，這不好嗎？”

    寇冬隱約覺著他是瘋了，哪兒有正常人會認(rèn)為這好！

    他也不是被欺瞞的村民，而是知曉內(nèi)情的人——既然知曉內(nèi)情，又怎么會以為這樣的怪是美、是奇？

    他臉上的情緒許是彰顯的太過明顯，大頭娃娃張了張嘴，忽的低低嘆了口氣，道：“真是可惜……”

    他摩挲著寇冬的臉頰，目光說不出的癡迷。

    “要是你來，我們不會把你做成這些。你這么漂亮，就該完完整整的……”

    他的嘴徹底咧開了，笑得極為愉悅。

    “我們給你安上耳朵，我們給你插上尾巴——”

    “從此，你就是我們里的一員了?！阕鰝€乖乖的、皮毛漂亮的兔子，好不好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