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腳，到腿，到上身。

    月光和著燭光，第一次徹底灑落在這位墮落的神明身上——他蒼白的皮膚泛著不正常的青灰，那是入了魔的證明。

    “——把心掏出來后，”寇冬輕聲問，“你會死嗎？”

    邪神的嘴角向上扯動了下，似乎是露出了個(gè)輕視的笑。

    “什么心，”他神色冷淡起來，道，“你若是不要，這便只是顆珠子。——沒什么特別的?！?/br>
    他伸手，將那顆木珠遠(yuǎn)遠(yuǎn)一拋。珠子咕嚕嚕滾入草叢，轉(zhuǎn)眼就沒了影，四周的花木受了影響，隨著滾動的軌跡枯死了一片。

    雕像扭著頭注視著木珠，邁動雙腿還想去撿。

    “不許去?！?/br>
    邪神冷聲道，一道神力打過來，將它輕而易舉釘在了原處。

    他仍然凝視著寇冬，似笑非笑。

    “你想原諒他們？”

    寇冬回答：“他不會希望這樣。”

    不僅僅為了百年間渾渾噩噩的村民，更為了這些渾然無辜的異鄉(xiāng)人。

    村民尚且可以說是罪有應(yīng)得，可外鄉(xiāng)人做錯了什么？

    不過是為了懲罰旁人，就被人當(dāng)做了口食，死了之后也無法離開，還要化作青面獠牙的鬼。

    即使是為了這個(gè)，寇冬仍希望山海村能徹底解脫。無論是善的，還是惡的。

    邪神定定地看著他，忽然眉頭一挑。

    “所以我最煩你們這些神，”男人嘲諷道，“全是假正經(jīng)，無趣?！?/br>
    他驟然轉(zhuǎn)過身去，吩咐道：“走了?！?/br>
    高大的雕像猛然回過神來，亦步亦趨地跟在他身后。邪神一步步向前走，胸膛里空蕩蕩，沒有了聲響。

    他丟掉了最重要的東西。

    過了多久？——從他第一次睜開眼看見他時(shí)。

    那時(shí)天光明亮，百里無云。

    他大步向前走，忽然聽到耳畔傳來了轟隆一聲巨響。法術(shù)耗盡后，沒了心后的雕像終于重重委地，一頭栽倒在地上，塵土飛濺，在一片驚呼聲中掙扎著抬了抬手指，終于徹底癱軟下去，再沒能起來。

    他卻仍然在強(qiáng)撐著，又向前走了幾步。

    起碼——

    起碼在他看不到的地方。

    他的手臂開始灼燙，仿佛有誰將其點(diǎn)著了。邪神扭過頭時(shí)，看到了自己身上燃著的、明亮的火焰。

    灼燒感蔓延開，他始終咬著牙硬扛，來自系統(tǒng)的規(guī)則懲罰卻毫不留情。

    輸了便是輸了。

    ——輸了的角色，都得死。

    他瞥見死亡的陰影，朝著他薄薄一片覆蓋下，逐漸織成鋪天蓋地的網(wǎng)。而在這網(wǎng)下，他看到了熟悉的金光。

    神明的手指撫過他的臉，在光華之下沖他微微而笑。那笑仍然是慈悲而寧和的，卻只向著他一個(gè)人。

    恍惚間，他好像又化為了那個(gè)將自己好容易積攢下的一碗飯都放在神臺上的孩子。仰起頭，他便能看見神明的面孔。

    莊嚴(yán)肅穆的，卻又那樣易讓人親近。

    風(fēng)從神殿門前渡了進(jìn)來，簡直像是神明撫弄著他的頭發(fā)。

    “好孩子，”他聽見那時(shí)的神明藏在風(fēng)中的聲音，輕的簡直像是一聲呢喃，“好孩子……”

    他睡在這熟悉的氣息里，終于慢慢閉上了眼。這一瞬間，沒有了村民，他是唯一的、心甘情愿仰望著，卻又想要褻瀆神明的子民。

    寇冬手中握著的圓珠發(fā)出了一聲輕輕的嘆息，旋即，它化為了水，徹底從寇冬手里流淌下去。

    他用了“塞壬的眼淚”，在最后一刻催眠了邪神。

    葉言之顯然并不贊同，卻也沒出聲反對。他只是勾手抱住青年，神情似乎有些陰郁。

    副本的規(guī)則發(fā)揮了作用。

    在這種規(guī)則下，NPC渺小的如同一只螞蟻。邪神甚至沒能再多說幾句話，不過幾秒工夫，他的背影便已一寸寸矮了下去——很快，他當(dāng)著寇冬的面，徹底化為了一灘風(fēng)一吹便輕而易舉散了的青灰。

    神殿的柱子開始土崩瓦解，一磚一石逐漸于空中湮滅。就在小路盡頭，有村民氣勢洶洶提著刀順著這聲音奔涌而來，卻正巧看見了寇冬的臉。

    他們手中握著的刀猛然落在了地上。

    那張臉。

    那張臉——

    那是山海村的村民永遠(yuǎn)都無法忘卻的一張臉。

    “……神……”

    不知是誰哆嗦著嘴唇說出了第一句。隨后有越來越多的人認(rèn)出來，聚集在這片空地上，不敢再向寇冬走近一步。

    “是神！”

    “是神?。　?/br>
    他們的腿猛然癱軟下來，在重新現(xiàn)世的神明面前失聲痛哭。聽到消息趕來的村民越來越多，他們像是當(dāng)年一樣，在神腳下拜倒，沖著他再三伏首。

    儺面中的鬼也取下面具，在這張熟悉的臉前跪倒，再提不起一絲力氣。

    最中間顫顫巍巍的是老村長。

    “是您！”村長臉上早已涕淚縱橫，“您回來了……我們終究是將您盼回來了……”

    多少罪孽？村民自己都已經(jīng)記不清楚。

    從他們弒神的那一刻起，就一腳踩進(jìn)了這泥沼，再也沒能從里面爬出來。

    他們戰(zhàn)栗跪于地上，不敢再次揚(yáng)起頭顱。

    有沉甸甸的東西壓著他們，讓他們永生永世都無法從這噩夢中醒來，連死都是希求。

    老村長哽咽良久，低聲道：“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