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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完午飯,甄鈺肚子痛得十分厲害,其痛倍常,疼痛里還酸溜溜緊揪揪,不知為何。嘖嘖嘴,吃了不少的肥rou,牙縫都是油膩的,她起身去玻璃柜取只玻璃杯來喝水,順便漱個口,讓舌頭和牙齒清爽一點。 客廳的壁角有一口四層式的玻璃柜,第一層放著酒,第二層放著玻璃杯,第叁層和第四層放著些五顏六色的瓶瓶罐罐。甄鈺拿玻璃杯時眼尖地發(fā)現(xiàn)第叁層的角落里放著一罐未開封的蜂蜜,一并拿出來,燒了壺白滾水,對了杯蜂蜜水喝。 喝了香甜的蜂蜜水,肚子安靜了,甄鈺似中了魔法,困得不能動彈,打個呵欠,睡眼含餳,一骨碌倒進沙發(fā)里,把身體扭了幾扭,而后睡去。顧微庭收拾完碗筷,她人已睡熟。沙發(fā)納不下甄鈺的腿,她的左腿溜到地上,顧微庭掇來一張凳子給她架腿。醒來已是下午四點,顧微庭在她對面的那張沙發(fā)上坐著睡覺,手里拿著本書,應是看書看困了。甄鈺想回藍橋去,摸摸口袋空空,一分錢也無。苦惱間,甄鈺發(fā)現(xiàn)顧微庭的口袋露出了一角錢包,他的錢包定有錢。甄鈺思想著與顧微庭借錢坐車,先尋紙筆寫好欠條:一時手困,今借一元坐車。 寫訖,手腕偷勁兒怕驚動了熟睡的人,屏住呼吸慢慢把錢包從口袋里扯出來。 顧微庭的錢包鼓鼓的,打開來一看,里頭塞著紙錢硬幣,還有一張黑白照片。 是在張園拍的照片,甄鈺取出照片來看,有關她的部分一掐也沒被剪去。她胸中小鹿兒直撞,他一直都帶著照片,這是虛偽的浪漫還是真實的浪漫? 舊日心事如潮水涌來,想問他為什么去京城,又為什么回上海來接受顧二爺?shù)纳矸?,為什么總用簡單的態(tài)度來面對她…… 想著心中好過意不去,她不應該把顧微庭拉進她的世界里來,未出幼她便活在深刻的仇恨里,只懷有一份脆弱的感情,做事極端,生命處在灰色的階段,沒有精彩之處,唯有報仇時,見仇人沒了呼吸時,生命才感到飽和甚至過度了,但這種時候往往只存一瞬間,之后是是疲倦的,恍惚的,整個人跌跌撞撞,想要投進一個棉花般軟的懷抱里傾訴心曲。 甄鈺遺憾地想,不惺惺地放回照片,嬌怯怯地吻了吻他緊閉的眼皮,在錢包里取了幾角錢,躡手躡腳離開,關門之際,往里頭瞟一眼,越發(fā)覺得顧微庭可憐,此時的他,像是被她遺棄在一片死寂的黑暗中。 甄鈺嘆了氣,慢慢關上門。 夜幕降臨,四馬路人頭攢動,黃包車在路上留下深深的軌跡,黃包車穿不過擁擠的人群,輪子一滾一停走得比蝸牛慢,甄鈺索性在半路上下車,沿著街邊走回藍橋。路上遇到個穿夏布的小生,躬腰引穿著件立領衫大紅裙的春燕樓往前走。 春燕樓拿腔做樣,眼兒斜著,手兒吞著,端個“腰中有錢腰不軟”的模樣,與大老爺擦肩而過時,搔首弄姿放秋波,榴齒微露,一笑留情。這般模樣在知道些情頭的人眼里,微有晦氣,他們惶恐地回看春燕樓一眼,身子閃得快。 春燕樓后邊跟著兩位舉止輕盈的跟局娘姨,一位懷抱琵琶,一位提著燈籠,四十來歲的年紀,嘴角生了酸苦的紋路,卻還露出輕蔑的笑容,仿佛她們是四馬路的紅倌人,而不是那低搭的跟局娘姨。 甄鈺眉頭動動,空虛的眼睛看著她們走進門樓寬敞,燭火輝煌的廣東宵夜館。不一會兒,二樓傳出歌聲,春燕樓彈起琵琶唱一支京調小曲。 唱了京調小曲啊,看來客人是打京城來的,京城來的客人吃廣東菜然后招了一位蘇州的先生,奇怪得很。 甄鈺凝神定志聽小曲,忽忽如有失,京調小曲唱完了,春燕樓輪指一彈,轉成粵調小曲。較之從前,春燕樓的咬字清楚準確了許多。在上海忽聽見粵調小曲,甄鈺聽出有故之悲,預備走開,不妨頭迎面對上了陶探長陶風啟。 陶風啟黑西裝加身,笑容友善,臉上見不到幾道皺紋,眸子火熱而清亮,與著幾位金發(fā)碧眼的外國人和買辦有說有笑,一起走進了番菜館。 門首的西崽向卑微地他鞠躬微笑:“各位請上二樓!” 甄鈺獰惡的目光盯著那道黑色的背影,耳邊是春燕樓宛轉的rou聲,正刺激刺著的恨意,但還沒到時候,于是握拳忍耐著,腮是顫的,兩排睫毛也是顫的,眼淚在打轉,她不能哭,把頭微抬,用指尖揩去眼淚,一抬頭見月亮掛在空中,見月忍不住唱那首《月光光照地堂》,甄鈺唱了后半段: 籮蓋圓,買只船; 船漏底,浸死一班大懶鬼; 一個蒲頭,一個沉底。 一個躲落門角落,一個躲落床下底; 仲有一個隨街去,買油炸鬼。 唱到后頭,粉靨生渦,有腔有韻念起《救孝子》的一段:你道尸毀爛,難以檢覆,焚燒了,無個顯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