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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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子陵卻面色冷峻,雙手緊握成拳,他冷聲道“讓王爺費(fèi)心了,然則在下便是打定了主意,終身不娶?!毖粤T,他竟不等于成鈞發(fā)話,一拱手“在下倒有件事相托王爺。” 于成鈞壓了氣“講!” 羅子陵說道“王爺知道,在下在京中并無固定住所,又是個單身男子,琴娘跟著我,多有不便。故而,我想……” 于成鈞不待他說完,沒好氣打斷道“你是想叫琴娘跟我回府?不成,本王離京三年,乍然回去,帶著個青年女子,算怎么回事?她是我的妾,是我的婢?你叫我如何跟我家王妃交代?” 羅子陵雙手抱拳,躬身道“還請王爺成全,卑職委實(shí)無法照應(yīng)她?!?/br> 于成鈞瞧著他,想他素來是副孤高清傲的脾氣,竟能為了個女子恭敬謙卑至這般地步,這底下的意思怕是連他自己都不曾醒悟。 羅子陵對于成鈞曾有救命之恩,如他之前所言,兩人是沙場換命的兄弟,羅子陵的托付他也實(shí)在無法推拒。 于成鈞心中暗暗嘆了口氣,說道“罷,本王便答允你,琴娘我便暫且?guī)Щ馗?。料來,料來我家王妃,該不會多心?!?/br> 羅子陵跟隨他已有時日,眼見這位殺伐決斷、脾氣火爆的爺?shù)崞鹜蹂愅褓?,那失魂落魄、神魂顛倒的可笑樣子,便也暗自嘆息不已,只道女人這東西果然害人不淺。 兩人各懷心事,又耽擱了片刻,只見那雨越發(fā)急了,竟毫無停歇的意思。 羅子陵尚有公務(wù),便告辭返屋,只留于成鈞獨(dú)個兒在屋檐看著老天生悶火。 羅子陵走后,西廂房的門吱呀一聲開了,一窈窕女子走了出來。 這女子生的清麗,一張瓜子臉,兩道眉描的細(xì)彎彎的,薄唇微涂了些胭脂,淡淡的紅色趁著雪白的臉龐,幾近沒有血色。她生著一副水蛇腰的身段,一襲鵝黃的衫子,腰上系著一條翠綠色水波紋長裙,一路搖曳著過來,仿佛風(fēng)中的柳條。 倒是一副水鄉(xiāng)女子的姿態(tài),但那細(xì)彎的眉宇之間,卻又帶著一抹英氣。 她走上前來,向著于成鈞福了福身子“奴往后,便多承王爺照料,奴必定竭力侍奉王爺王妃?!?/br> 這女子,便是適才彈琵琶的那位琴娘了。 于成鈞同她也算熟稔,將手一擺“這是什么話,你又不是本王的下人?!痹挷懦隹冢麉s有些尷尬,不知方才同羅子陵的話,她聽去了多少。 琴娘神色淡淡,倒是坦然“奴是羅大人的婢子,羅大人既將奴贈與王爺,奴也自當(dāng)領(lǐng)命辦差便是?!?/br> 于成鈞聽了她這話,不由為她這癡傻性子又笑又嘆,他問道“子陵將你送人,你竟也不生氣?” 琴娘平靜回道“奴的性命,是羅大人給的,羅大人要將奴如何,奴絕無怨言?!?/br> 于成鈞仰頭望著那屋檐上不住落下的雨水,說“你們之間,也不知道是個什么緣法。你盡管放心,子陵并非將你送我。他那處境,你也清楚。你先到我府上住上幾日,待他安定下來,自會將你接去?!?/br> 琴娘沒有言語,但那雪白的幾乎透明的臉上,微微泛起了一抹喜色。 她再度欠身,道了個萬福“如此,奴便謝過王爺?shù)氖樟糁鳌E酵醺?,必定盡心服侍王妃。”言罷,她起身重新回了西廂。 于成鈞雙臂抱胸,看著天上的雨,心里琢磨著離家三年了,不知我那娘子過得好不好。她來信總說一切都好,但她那娘家從老到小,有哪個是省油的燈?待爺回去,看還有誰再敢欺負(fù)她,爺這雙拳頭可是不認(rèn)人的!那小崽子,如今也該會跑了吧?不曉得認(rèn)不認(rèn)得他老子,他要不認(rèn),老子可得打爛他的小屁股。 他一會兒盤算著回家同陳婉兮如何團(tuán)聚,一會兒又想著如何調(diào)弄兒子,想來想去滿心美滋滋的直冒油,竟望著空無一人的院子嘿嘿傻笑起來。 羅子陵回到屋中,回了幾封公文,想起即將進(jìn)京,心中的滋味五味雜陳。 他本也是前朝貴胄,其父乃是南華黨黨魁。 這南華黨,原是朝廷暗藏于江湖的秘密組織,專為內(nèi)廷搜捕清理不宜明面處置之人,并監(jiān)視一切民間力量。 故此,其族在京原也是名門望族,羅子陵幼年時是著實(shí)的在錦繡富貴窩中過了幾年。 后來,羅父不知因何,竟和宮中的淳妃扯上了瓜葛,甘心為其役使。原本也太平無事,直到宮中皇后崩逝,經(jīng)太醫(yī)查看,竟是為人毒殺。中宮被害,自是駭人聽聞的驚天大案,先帝嚴(yán)查下來,各路線索竟直指南華黨,更有秘報稱南華黨與民間謀反人士勾結(jié),意圖殺皇篡位,只是下手出錯,誤殺了皇后。 這般一來,南華黨自被血洗了一番,羅父因知曉內(nèi)廷機(jī)密甚多,被秘密處死。 羅子陵則被幾個忠心家仆拼死相護(hù),逃到江南。羅父經(jīng)營南華黨多年,在江南另有私密藏身之所。而朝廷派出的官差,怎樣也想不到,這被朝廷滿天下通緝的叛賊余孽,竟就藏身在這繁華鬧市之中。 羅子陵便在江南隱姓埋名,長大成人。羅家是名門世家,雖遭此橫禍,到底百足之蟲死而不僵。羅子陵有名師授業(yè),習(xí)成了一身騎射本領(lǐng),于兵法也甚為精熟。他一心翻案洗雪父親冤屈,自思在江南無可籌謀,身份又易拆穿,便招攬舊部后嗣,前往西北邊關(guān),組成一支騎兵隊伍,投效軍中。 他通曉兵法,其部眾亦是武藝高強(qiáng)、血勇善戰(zhàn)之輩,這支騎兵往往做奇襲之用,神出鬼沒,往往殺的敵軍片甲不留。那方外族,但聽到這支騎兵的名字,便要嚇得魂不附體,先行喪了斗志。 因騎兵隊伍一共十六人,故號作煙云十六騎,羅子陵便是首腦。 同于成鈞的相交,卻是場意外。 他投效軍中,化名羅仇,一面隨軍作戰(zhàn),一面積蓄力量打探當(dāng)年舊事。其時,于成鈞是他主將,他見這主將雖有一身力氣,沙場征伐是把好手,卻是個粗暴脾氣,便沒將他放在眼中。熟料,這肅親王竟是個粗中有細(xì)的性子,早已察覺他行跡有異,派人私下跟梢。終于一日,他在同人接頭時被抓了個當(dāng)場,扭送到將軍帳中。 羅子陵本謂此次必定絕無僥幸,但不想這肅親王知曉了他身世來歷,竟并未將他送交朝廷,親手替他解綁,言稱他這樣一個為國征戰(zhàn)不懼生死之人,必定不會說謊。 羅子陵自幼蒙冤,親眼看著家族遭禍,父親分明忠于朝廷皇室卻被打上謀反的罪名,這肅親王亦是皇室中人,他相信了自己的說辭,就好似多年冤屈一日昭雪。羅子陵深為震動,情愿跟隨于成鈞,充為其手下。 而這琴娘,本是江南貧家女兒。 其父有一條漁船,父女臨河而居,靠打魚勉強(qiáng)為生。落后,父親被城中地面上的豪強(qiáng)潑皮勒索錢財,不從之下被打成重傷,告狀不成反被訛詐了百兩的醫(yī)藥銀子。其父一氣之下傷重不治,吐血而亡,那潑皮見榨不出銀子,便打主意要把琴娘送到窯子里去接客。 此事,正巧犯在了羅子陵手中。 那時候的羅子陵,尚且是個熱血少年,撞見這樣的不平事,心中動了義憤,又看琴娘家破人亡的凄慘情形,不由想起自己的身世,同病相憐之下便替她報了父仇。琴娘孤苦無依,得羅家收留。 羅家并未將她視作奴仆,但琴娘深念恩惠,甘心以侍婢自居,多年來侍奉羅子陵衣食住行,可謂無微不至。羅家家傳淵源,她在羅家長大,亦深受熏陶,習(xí)得了一手好琵琶及一身武藝。 隨后,羅子陵動身往邊關(guān)謀劃前程,她不畏辛苦,跟隨前往,侍奉左右。 羅子陵倒想將她留在江南,但琴娘卻絕不肯依從。 邊關(guān)荒涼,連壯年男子都覺艱辛,更不要提一個正在青蔥年紀(jì)的姑娘。但琴娘卻并無一句怨言,倒是憑靠著女子那細(xì)膩心性,琢磨飲食居處,想方設(shè)法令羅子陵過得舒坦些。那一手婉轉(zhuǎn)琵琶,更是邊關(guān)軍中少有的風(fēng)景。 如今仗已打完,他們即將返京,羅子陵有家仇在身,身份又多尷尬,帶著個女子不甚方便,所以才求肅親王收留琴娘。 這都是面上的話,底下其實(shí)他另有一段心事。 這么些年來,琴娘雖說從不曾表露過心跡,但羅子陵明白她對自己的心意,便是連性格粗獷的于成鈞都察覺出來,他如何能不知? 并非琴娘有什么不好,他也沒什么門閥之見,卻怎樣也不肯接受這樣一份感情。 原因無他,除了死去的娘親,他羅子陵壓根就不相信這天下的任何一個女人。 大約是因著家中那場禍?zhǔn)?,淳妃的手腕在幼年時代的羅子陵心中落下了極深的陰影,直至如今。 越是美麗的女人,越是花樣百出,真切動人的言辭下面不知藏著怎樣的心機(jī)。為達(dá)目的,她們什么話都說得出口,什么事都做得出來。 于成鈞屢屢在他跟前顯擺炫耀自己的妻兒,總說王妃如何賢德艷麗,是名滿京城的美人,又如何能干,只不過一夜就懷了孩子。如今仗打完了回家,他便可同妻子孩子團(tuán)聚,共享天倫之樂了。 但羅子陵冷眼看著,卻不覺那素未謀面的肅親王妃多將于成鈞放在心上。 京中每有家書到,于成鈞總是欣喜若狂,從字里行間中摳著陳婉兮對他的思念情意,然而羅子陵隔著紙都能感覺到陳婉兮的冷淡——每封信不過寥寥數(shù)行字,除卻官面上的問候,便是簡要的敘述家中近況。 便是這樣的信,一年也來不了幾封,且總是于成鈞往京城寫的多些,十封信大約只能催回那么兩三封。 普天下的女人,大約都是一樣的。 羅子陵將琴娘托付給于成鈞,便是想著她能有個安穩(wěn)的棲身之所,好過跟著自己朝不保夕。再則,她入了那錦繡繁華地,見多了各樣富貴公子,有肅親王府在后面,選個才貌匹配的做夫婿總不是難事。 這本是他自己的主意,但今日當(dāng)真行出來,羅子陵卻總覺得心中空落落的,仿佛一件極要緊的物事被自己弄丟了,悵然若失。 窗外的雨勢總算見小,淅淅瀝瀝裊裊如煙,現(xiàn)出了春雨如酥的樣子來。 仿若一團(tuán)輕愁,籠在人的心上。 第6章 陳婉兮邁著輕快的步子,一路穿過了天井,往翠錦堂行去。 這翠錦堂是王府里西邊的一處建筑,歇山式屋頂,四角雕刻云紋,輕盈玲瓏,檐下掛一排鐵馬,每有風(fēng)過便叮當(dāng)作響。這屋子開著大扇的鵲銜桃枝雕花窗,窗子嵌著明瓦,便于采光。屋后種有千桿翠竹,屋前是兩大株有年頭的榕樹,濃蔭翠密將這屋子嚴(yán)實(shí)蓋住。 當(dāng)盛夏之時,坐在這堂屋之中,透過明瓦窗子,看著滿眼的翠綠,聽著屋檐上清脆聲響,再燥熱的心境也會沉靜下去,令人通體舒泰。故而,這屋子起名作翠錦堂。 這是陳婉兮的主意,她初入肅親王府時,于成鈞也不過才封王不久,這府邸原是前朝一位老王爺?shù)?,后來無人承繼荒敗下來,待于成鈞封了肅親王,明樂帝方才下旨將此地修繕了賜與他做王府。 然而因著于成鈞那時不受皇帝青睞,底下人辦事自然草率敷衍,他自家又是個不拘小節(jié)的粗獷性子,加之急于迎娶陳婉兮過門,王府空有一個架子,細(xì)看各處卻皆是潦草。 偏生,陳婉兮是個精細(xì)講究之人,最忍不得居所雜亂,但她已然嫁了進(jìn)來,丈夫又出門遠(yuǎn)征,無奈之下只得壓著性子一一收拾出來。 這翠錦堂便是她得意之作,每逢有要緊的客來時,便都在此地相見。 杏染口中的那位譚二爺,便是此間的???。 陳婉兮走到堂上,果然見那人坐在紅棗木鏤雕桃花圈椅上,正捧著茶碗飲茶。 雨過天青的茶盅,正巧擋住了他的臉。他一襲玉色衣袍,腰上束著一條金帶,懸著一塊比目雙魚玫瑰白玉佩,足下一雙彈墨錦緞靴,通身的干凈清爽,意態(tài)灑落。 陳婉兮走上前來,淡淡一笑“勞你空坐了。”言語著,便朝一邊走去,與他相對而坐。 那人放下了茶碗,露出一張俊逸脫俗的臉來,一雙桃花眼含笑一挑,風(fēng)流無限“你我之間,何須如此客氣?!?/br> 陳婉兮雙膝并攏,雙手?jǐn)R于膝上,坐的端莊,她淺淺一笑“雖說世交,該有的禮數(shù)卻不應(yīng)缺的?!?/br> 那人看著她,唇角微彎,目光落在了她的手腕上。 陳婉兮的手腕,纖細(xì)白皙,正戴著一雙赤金嵌紅寶石蓮花鐲,血紅的寶石襯著下面的肌膚,更顯得皓腕如酥。 譚二爺淺笑“上次我從滇南帶回來的羊脂玉鐲,從未見你戴過。想必,你還是更喜歡嵌寶的鐲子多些?” 陳婉兮神色淡淡,娓娓說道“倒也并非如此,二爺?shù)男囊馕沂穷I(lǐng)了,那鐲子雖好,我戴出來卻不合適了?!?/br> 譚二爺聽她話音甜脆,有些失神,頓了一下方又說道“這么幾年了,我還是習(xí)慣聽你叫我二哥?!?/br> 這話,便有些流于曖昧了。 陳婉兮拿帕子按了按口鼻,沉了臉色,口氣倒還平穩(wěn)“譚二爺,咱們雖說是世交,又算是遠(yuǎn)房表親,但到底我已嫁為人婦,還是避著些嫌疑為好。這兩三年來,我做的那些生意已讓人在背后議論紛紛了。這眼見我們王爺即將返京,這節(jié)骨眼上我可不想橫生枝節(jié)?!?/br> 那譚二爺聽聞此言,眉間微挑,狀似無意的問道“肅親王,竟要回來了?” 陳婉兮微微頷首“不錯,送了家書來,就是這幾日間的事?!?/br> 這位譚二爺,本名譚書玉,是京城大皇商譚氏的子孫,在家中排行第二,所以人稱他一聲譚二爺。 譚家同陳婉兮的外祖程家是世交,祖上又有些沾親帶故,硬推起來,譚書玉同陳婉兮還算是表兄妹。 因著家中交情,兩人從小便是熟識,時有往來。即便陳婉兮生母程初慧病故,陳家續(xù)娶的小程氏亦也是程家的女兒,同譚家的來往也不曾斷絕。 陳婉兮自嫁到了肅親王府,當(dāng)日晚間于成鈞便被征召上了前線,她將王府家業(yè)盤點(diǎn)了一番,這方察覺于成鈞果然不招皇帝的待見,家底實(shí)在有限,便是兩人成婚,內(nèi)廷賞賜也是一絲不茍的照著規(guī)矩來,多一文也是沒有的。 僅是為了婚事,便已耗費(fèi)了不少,而于成鈞身為肅親王,所封的田產(chǎn)食邑卻不算多,大多也并非好地。如此一來,莊上送來的收成委實(shí)有限,加上府上各處需得整理,一大家子人吃飯穿衣,偏生宮里那位老主子也不是個儉省的人,兒子既已封王開府,她需銀錢使用自是問王府要的。 陳婉兮雖不耐煩應(yīng)付她,但她到底是自己的婆母,又是宮中的皇妃,順妃處境不妙,于她而言也不是什么好事。 于成鈞不在,偌大一個王府?dāng)傋颖銐涸谒@個肅親王妃身上。她一屆女流,能有什么生財之道? 好在,她母親程初慧在閨閣中時,酷愛調(diào)弄脂粉,于調(diào)香配粉頗有心得,又從西域大食商人手中購得許多合香秘方,細(xì)加鉆研之下還調(diào)了許多獨(dú)家配伍。落后,程初慧過世之前,將這些方子盛在小匣子里交給了女兒陳婉兮。 陳婉兮本也是個精細(xì)講究之人,愛裝飾愛體面,得了這些方子也研習(xí)了多年,算是女承母業(yè)。 也好在這都是不起眼的東西,她又住在祖母院中,所以不曾被繼母小程氏搜刮了去。 她有這項本事在身,又想到京中貴族女眷甚多,風(fēng)尚艷麗打扮,濃香熏衣,便想開一間脂粉鋪?zhàn)?。然而,要做生意便需得有本錢,脂粉鋪?zhàn)佑忠M(jìn)許多名貴香料,所需資費(fèi)更是不菲。陳婉兮要撐著王府的體面,顧全一家子的衣食,頃刻之間實(shí)在拿不出這許多錢來。當(dāng)初她出閣,娘家也并未陪嫁多少。便是連母親當(dāng)年帶到陳家的嫁妝,繼母也一口咬死母親用光了那些財物,本就不剩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