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終南當(dāng)時以為自己不過是握住了一個少年的手。

    卻不知道自己握住的是他的理想和憧憬。

    從今往后，他們并肩而行，不分彼此。

    風(fēng)狄生憶到此處，潸然淚下。

    他伸出手來，輕輕拭去了自己眼角滑落的眼淚。

    鏡中人看著他，訕笑言道：

    “怎么？觸景傷情了？”

    風(fēng)狄生立直身子，正色問道：

    “你不用激我，我知自己今日心念大動，乃是由你一己之力觸發(fā)。只不過這些事，早就已經(jīng)是前塵往事了。我爹娘如何，自是他們的劫難，與我何干？我眼下是浮云的弟子，自當(dāng)奉道法行事，就算真有什么，我自然可用心法化解?！?/br>
    “化解？你化解的了嗎？”

    鏡中人昂直脖子，利落說道：

    “就算剛剛是受我催發(fā)，可是你那些眼淚，你內(nèi)心的那些悲憤之情，又有哪點不是從你心中自然流露，你本就沒有淡忘那些事，它們藏在你的心中愈久，力量就會越大，只不過是你從前壓著它們，不讓它們出頭罷了。你以為它們消失了？可是它們從頭到尾都待的好好的，一直就在?！?/br>
    “你不要說了！”

    風(fēng)狄生捂住耳朵，他只覺得此處特別吵鬧！

    “你不讓我說，我偏偏今日就要說給你聽——”

    鏡中人亦趨亦步，緩緩向他走來：

    “你這一生，自在娘胎起，便是帶了怨忿而來，你的娘親也并未愛過你分毫，當(dāng)日她根本不知你到底是誰的骨rou，也不過是想在風(fēng)家立足，所以才將你生了下來。至于其后，你的真爹也罷，掛名爹也罷，對你不過也就是虛情假意，一旦心中生出嫌隙，便對你和你娘棄之不顧。有這樣的父母，你難道不覺得自己心性如此，也是自然嗎？”

    風(fēng)狄生勃然大怒，對他怒指道：

    “我爹娘的罪過，自有他們自己去贖，與我何干？更何況，犯下傷天害理之事的是他們，又不是我！”

    “哈哈哈哈，你不會真的這么想吧。既然如此，那為何，你為何不敢與你師姐在一起？不就是覺得自己心念不純，配不上她嗎？”

    聽他提到賀終南，風(fēng)狄生再也按捺不住了，他惡狠狠的說道：

    “我警告你，不要在我面前提我?guī)熃?。她不是你可以詆毀之人?！?/br>
    鏡中人拍手大笑：

    “非也非也，我絕無詆毀之心，那位賀姑娘心思純凈，的確是個上佳的人選，只不過你與她確實有云泥之別。一個天上，一個地下，你自己也知道吧?！?/br>
    風(fēng)狄生默不作聲。

    “你那時就是因為仰慕你師姐心思純粹，是個不折不扣的利落之人，于是這才隱藏起這一身細(xì)膩心性，待在她身邊，唯她馬首是瞻。你本以為，自己跟著她學(xué)了這么多年，也該修身養(yǎng)性，學(xué)到一寸半毫，可誰成想，這江山易改，本性難移。浮云這么多年的生活，始終也沒能藏拙?！?/br>
    風(fēng)狄生幾乎將嘴唇咬出血來：

    “我與我?guī)熃愕氖拢悴欢?，也無權(quán)評說?！?/br>
    “那是自然，畢竟，我跟你，多少還是有點差別，我雖能窺見你的內(nèi)心，可是這心念意動，卻只能隨著你的本心流動，我卻是無法干預(yù)的?！?/br>
    風(fēng)狄生以指為引，將風(fēng)雷訣的雷力緩緩引動而行，鏡中人對他側(cè)目道：

    “你莫不是殺紅了眼？竟想在此處使風(fēng)雷訣？這可是你的夢境，萬一傷及了你自己的元神，只怕此生永眠了吧?！?/br>
    “要你管，我就是死了也罷，正好與你同歸于盡?！?/br>
    風(fēng)狄生正要出手，只見眼前之人突然消失，他還來不及反應(yīng)，鏡中人已經(jīng)一個箭步?jīng)_到了他的面前，對著他的胸口就是一掌。

    風(fēng)狄生向后仰躺而下，只覺得天幕在自己面前旋轉(zhuǎn)。

    鏡中人嘆息道：

    “你自毀之心如此強(qiáng)烈，與你娘又有何不同？”

    聽到他提到了自己的娘，風(fēng)狄生突然打起精神，他自地上匍匐而起，眼珠幾乎快要瞪了出來。

    他壓低聲音說道：

    “我說過了，我與我娘不同。”

    “她本就是內(nèi)心偏激之人，當(dāng)日若不是她恨我爹太過，也不會做出那等事，要風(fēng)家全體替我爹陪葬，弄到最后，連自己也折了進(jìn)去……”

    風(fēng)狄生想起自己娘親臨時前的凄厲笑臉，不由的語帶哽咽，說不下去了。

    “是嗎？可是在我看來，你跟你娘，可謂是一模一樣啊?！?/br>
    “你不要妄言！”

    “誒，你自己想想，天下人有誰不愛自己的孩子，你娘若真的對你爹已經(jīng)沒了感情，大不了卷了財產(chǎn)從此帶你遠(yuǎn)走高飛，就算日子艱難了些，可也不至于在風(fēng)家受這等閑氣。她先是親手謀殺了先夫，后面又如法炮制，毒死了你爹還有一干人等，為何獨獨留下你一根獨苗？”

    風(fēng)狄生聽到這兒，不由滯住。

    “那自然是……因為我娘見我年幼，不忍取我性命……”

    鏡中人斜睨他一眼：

    “你可曾想過，也許是因為你娘太愛你爹，根本無法忍受與其他的女人分享他。帶著你遠(yuǎn)走高飛是一條生路，可是這條生路她不愿意，她寧愿去走這條死路。就算死，她也要和你爹死在一起，可是你，雖然你爹不信，可你娘最終卻認(rèn)定你應(yīng)當(dāng)是他的骨rou，所以才放你一命，要為風(fēng)家留后，這也算是她為你爹做的最后一件事?！?/br>
    風(fēng)狄生怒不可遏：

    “你胡說！”

    “我是不是胡說，你心中一望即知?！?/br>
    風(fēng)狄生看著他，對方毫無畏懼之情。

    他的手緩緩放了下來，沒錯。

    鏡中人說出了他心中多年以來的困惑。

    就算他有多不想承認(rèn)，可是這也的確有可能是真的事實。

    鏡中人繼續(xù)向他穩(wěn)穩(wěn)走來：

    “你從風(fēng)家離開的那一天起，其實便很清楚，你早就已經(jīng)被你娘拋棄了。”

    “所以，當(dāng)你見到賀終南的那一刻起，你以為終于可以打破你娘臨時之前對你下過的詛咒……”

    “她讓你不要相信任何人，可是你卻想相信一次賀終南?！?/br>
    “因為你覺得如果是她的話，是可以令你娘親的那句話被打破的那個人?！?/br>
    鏡中人幽幽嘆息道：

    “可是到了今時今日之人，你才知道，原來你始終沒有逃脫掉你娘親的詛咒……”

    “哪怕是你最親最愛的師姐賀終南，你也始終心中留了一線，未能完全信任于她?！?/br>
    風(fēng)狄生的臉色嘩變，他聽到了自己最不想聽到也最不想承認(rèn)的話：

    “你別說了，我求求你，你別再說了——”

    風(fēng)狄生痛苦的捂住了自己的耳朵。

    鏡中人卻不管不顧的繼續(xù)說了下去：

    “你師姐對你很好，浮云上下也對你很好，你自然投桃報李，對他們也很和藹可親。你師姐性格雖然霸道剛毅，可是對人真誠，你也深知這個道理，明白她不會害你?？墒悄闶冀K存疑的是，這些只是日常相處，若是真正性命攸關(guān)之時，你師姐又能否真的能夠為你舍棄一切呢？”

    風(fēng)狄生不敢看他，只是雙眼望著地上，瞧不出臉上的表情。

    “你很害怕，你怕她有朝一日也會變的和你娘一樣，怕她也會因為其他的人或事，放下你，拋棄你?？墒撬宜佬膱詮?qiáng)，從未對男女俗事動過邪念，清心寡欲，自在清靜。你其實知道自己在四大派女子之中頗具威名，也明白，自己若然施展男性魅力，定然有不少女子會對你投懷送抱。所以，你甚至不惜以這點親身去試探你師姐，可是，你師姐依然不為所動。你自然渾然不覺，雖然被拒絕之后有那么一絲失落，可是卻又由衷的感到喜悅……”

    “可是那時候，連你自己都不知道，那份喜悅究竟來自何處……”

    “其實，那是你對師姐不會因紅塵俗事動心的喜悅。你娘便是為了你爹，不惜舍棄了所有。你師姐將來若愛上了男子，是否也會跟她一樣。你存在這樣的心結(jié)，卻連自己也不敢明示。只能小心翼翼求證。”

    風(fēng)狄生睜大眼睛，驚恐說道：

    “你這是信口開河，我對我?guī)熃隳耸且黄嫘?，焉能是你所說的這般齷齪，我從未想過試探與她?！?/br>
    “是嗎？既然如此，那日在花隱山莊大殿，聽見你師姐和厲奉離的婚訊，你為何會突然萬念俱灰，甚至連求證一下都做不到，就徑直離開。尋常男子若是真愛被搶，自然也會當(dāng)機(jī)立斷吃醋，然后誓死奪回，不管是何對方拼命也罷，或是當(dāng)場叫囂也罷，你這般行徑倒也未免太不合常理了吧……”

    “我——”

    風(fēng)狄生一時語塞。

    “我替你說了吧，皆是因為你那時心頭多年疑云終于得到了印證，你怕什么，最終卻迎來了什么。你以為是你師姐當(dāng)真與厲奉離真的好上了。你那百毒不侵、萬鋼不折的師姐，終于也和你娘一樣，對男人動了心，覆水難收……”

    “你那一刻，腦子就被這樣的念頭盤踞了吧?！?/br>
    “所以連問都不問，就黯然離開?！?/br>
    “你心中只道，果然如此，早知如此?！?/br>
    鏡中人悠悠嘆道：

    “從頭到尾，你所愛之人，并非你的師姐，只有你自己而已?！?/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