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雪衣收回視線：“是時候了。”

    衛(wèi)今朝從乾坤袋中取出飛舟，二人攜手踏上，悄無聲息貼住山壁沉向深淵下方。

    舟舷幾乎緊挨著山壁，最近的時候二者之間的距離與頭發(fā)絲差不多。

    “不知能不能裝得下那么多人。”梅雪衣前后看了看靈玉飛舟。

    “能?！毙l(wèi)今朝語氣平靜，“死得差不多了。”

    梅雪衣：“……”

    看他不疾不徐的樣子，她還以為下面的情況不是那么糟糕。

    飛舟一掠而下。螢螢靈玉之光照耀在山壁上，地底特有的土腥味充斥著鼻腔，梅雪衣忍不住嘆道：“從前四處飛來飛去，其實從來也不曾留心觀賞過周遭的景象。此刻與陛下在一起，只覺什么都稀奇，什么都想看一看?！?/br>
    他微怔。

    他又何嘗不是。即便在那幽冥死地，偶爾發(fā)現(xiàn)幾簇形狀奇特的火焰，也不禁奢望能與她并肩觀看。

    “都會去的。”他啞聲道，“你想去哪里，我都陪你?！?/br>
    黑暗之中，他的容顏比平日更加耀眼。

    梅雪衣悄悄垂下頭，唇角彎起一抹淡淡的微笑。

    說話間，飛舟已停在了一塊凸起的山石旁邊。

    山石深處有兩個身影，一站一坐。

    梅雪衣還未看清里面的景象，便看見一條月白色的束帶迎面飛旋過來，扯出‘咻咻’破風(fēng)聲，晃眼就到了面前。

    它圍著她的手掌繞了好幾圈。

    “嘻！嘻嘻嘻！”

    這娃兒激動得只會傻笑。

    靈玉飛舟的光芒照進(jìn)山石深處，梅雪衣望向峭壁下，只見妖龍坐在地上，胸腹間紅了一大片，喘息艱難，正在運功療傷。慕龍龍額角全是青筋，面色慘白，身上的衣裳已整件濕透，身板倒是繃得筆直，像個僵尸一樣杵在原地為妖龍護(hù)法。

    他怕黑怕得要死，可是此刻兇險萬分，龍道友又受了傷，他便成了這里的頂梁柱，只能強(qiáng)撐著一股氣，不讓自己表現(xiàn)出絲毫軟弱。

    一站一坐，后背都緊挨著山壁。

    梅雪衣：“……”看起來這對傻龍父子完全沒有意識到襲擊他們的正是身后那一座看起來很可靠的山。

    唉。

    “喂！快把傷者帶上來！”梅雪衣招呼慕龍龍。

    傻娃子梗著眼睛，沒看人，下意識地?fù)]了揮脖子：“我、我才不怕！我哪都不去，我能撐到地老天荒！”

    梅雪衣：“……”

    姜心宜飛旋過去，綁了慕龍龍的腰，在原地狠狠抖了好幾下。

    “王、王后和衛(wèi)王？！來、來救我們了？！”慕龍龍終于回過神，緊繃的那根弦一松，兩眼翻白直接暈了過去。

    姜心宜只好‘嘻嘻嘻’地嘆息著，纏住兩個人的肋，把這對一暈一傷的父子搬上了飛舟。

    妖龍艱難地動了動眼皮，低低道了句謝，旋即不敢耽擱，繼續(xù)凝神調(diào)息。

    看來是傷得不輕。

    “嘻嘻嘻……左下方一百五十丈外有一個人，不久之前我偷偷看過一次，那時還活著。嘻嘻！”姜心宜纏在飛舟首部，像蛇一樣立著小半截身體指引方向。

    衛(wèi)今朝cao縱飛舟，靜靜潛下去。

    “那里那里！他還在！嘻嘻嘻……”

    梅雪衣順著束帶所指的方向一望，遠(yuǎn)遠(yuǎn)便看見一個人立在山石邊緣，像是躲避瘟疫一樣避開了峭壁。

    “此人倒是聰明?！泵费┮绿袅颂裘?。

    飛舟一掠而下，那個人仰起脖頸，定定地盯著飛舟，從遠(yuǎn)處便能看出他滿懷期待。

    受了慕龍龍父子荼毒之后，看到智力正常的人，梅雪衣不禁老懷大慰。

    飛舟瞬間抵達(dá)。

    她一眼就看出此人穿的不是低階弟子服飾。

    “你是帶隊修士趙榮？”她問。

    視線相接的霎那，梅雪衣發(fā)現(xiàn)對方的眼睛里飛快地閃過一串復(fù)雜的情緒。

    又像震驚，又像預(yù)料之中。忽而不解，忽而恍然。眉頭緊了又松、松了又緊。

    半息之后，修士迅速垂眸斂下所有的情緒，拱手道：“在下趙榮，相救之恩，感激不盡！”

    他跳離山石，落進(jìn)飛舟。

    飛舟繼續(xù)下沉，尋找別的幸存者。

    梅雪衣微帶著一絲疑惑，不動聲色地打量了趙榮一圈。

    此人怎么說呢，濃眉大眼，方臉闊嘴，一看便是個老實人。

    在那些老jian巨滑的上位者身邊，往往都會有這么一個人，忠心、本份、沉默寡言，深得信任。

    “你是金丹修士，為何沒有嘗試御劍逃離此地？”梅雪衣問。

    趙榮先是愣了一下，然后再度拱了拱手，極慢極慢地說道：“我曾嘗試著靠近離我不遠(yuǎn)的試練弟子，卻發(fā)現(xiàn)此地大有玄機(jī)，根本離不開原地。我也試過通訊符，發(fā)現(xiàn)此地靈氣被干擾，通訊符無法聯(lián)絡(luò)外界。我沒敢輕易使用靈氣，是因為擔(dān)心會引發(fā)不好的后果?！?/br>
    像他這種平時不說謊的老實人，一說起謊話來頓時渾身僵硬，語速放得再慢，也難以掩飾他的不自在，措辭十分怪異。

    梅雪衣不動聲色，輕輕拽了下衛(wèi)今朝的手指。

    他反手將她攥入掌心，唇角挑起冷淡平靜的笑意，低沉開口：“你知道行兇者的手段，所以遠(yuǎn)離山壁?！?/br>
    趙榮的耳根迅速發(fā)紅，盡量鎮(zhèn)定地說道：“我……剛好親眼目擊，附近兩名試練弟子依次被山崖中探出來的奇怪尖刺抽走了血rou?！?/br>
    衛(wèi)今朝垂眸，道：“據(jù)我所知，死亡過程不過半息。難道你一直盯著他們不成?！?/br>
    聲音不大，威嚴(yán)陰沉的氣勢卻讓趙榮腿腳有些發(fā)軟。

    “就是恰好看見了。你該不會懷疑我與此事有關(guān)？”他抬起眼睛望向衛(wèi)今朝，搖頭苦笑，“我何來這等通天手段！”

    “通天手段?！毙l(wèi)今朝漫不經(jīng)心地將這四個字回味了片刻，神色微微一冷，更加強(qiáng)大的氣勢壓向趙榮。

    趙榮的額上滲出了密密的汗珠。

    很顯然，他在隱瞞些什么。

    “你知道這里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毙l(wèi)今朝慢條斯理地道。

    趙榮驀地一驚，頂著那股莫名的威壓重重?fù)u了搖頭：“不，不關(guān)我的事！”

    他飛快地瞟了衛(wèi)今朝一眼，額上滲出更密的汗珠。

    他看不穿此人修為，但眼前這個瘦削陰森的男人給了他極強(qiáng)的壓迫力，這種發(fā)自內(nèi)心的恐懼，要遠(yuǎn)遠(yuǎn)超過面對府主時的敬畏。

    趙榮猶豫片刻，艱難地吞了吞口水，道：“其實，我在落入此地的時候，很奇怪地做了一個異常逼真的預(yù)知夢，夢中所見，竟然就是接下來將要發(fā)生的一切遭遇。而當(dāng)我醒來之后，發(fā)現(xiàn)無論是鬼打墻，還是身邊之人的死亡順序，都與夢中分毫不差，因此，我特別留意著下一個將死之人，便看到了他們死去的那一幕。也是因為在夢中見過，所以我也知道在這里貿(mào)然釋放靈氣會引來殺身之禍——我知道你們不會信，可是實情就是這樣！”

    梅雪衣微瞇著眼。

    這一段聽起來匪夷所思的話，卻是讓趙榮不自覺地放松了不少，觀他神色，竟然完全不像在撒謊。

    這可奇了怪了。

    “繼續(xù)?！毙l(wèi)今朝沉聲道。

    趙榮抿住了唇，半晌，低低地說：“沒有了，我都說完了。在身邊的人死完之后夢就結(jié)束了，而你們也正好出現(xiàn)?！?/br>
    肩膀微繃，語聲不自在。這一句又是假話。

    看著這個努力說謊的粗獷大漢，梅雪衣不禁有種自己和衛(wèi)今朝在欺負(fù)老實人的錯覺。

    “真這么巧？”梅雪衣挑著眉，語氣莫測。

    趙榮漲紅了臉：“我可以用自己的道心發(fā)誓，此事與我無關(guān)，我絕對沒有害過這里任何一個人！”

    梅雪衣敏銳地抓住了他話中的漏洞，陡然逼問：“所以你害過夢中的人？！”

    趙榮猛地一驚，望向她的目光中已然帶上了驚恐。

    他深深緩緩地吸著氣，雙手放在身前重重絞緊，指節(jié)捏得一陣白一陣紅。神色隱忍而糾結(jié)，腦海中仿佛在天人交戰(zhàn)。

    半晌，他抬起微紅的眼睛：“是！夢里確實還發(fā)生了別的事情，但那是我與別人的私怨，跟你們沒有關(guān)系！再說……那只是夢啊，難怪要因為一個夢給我定罪么！”

    “當(dāng)然不會?！泵费┮滦χ瑧醒笱蟮匾谢亓诵l(wèi)今朝的身上，“別緊張?！?/br>
    夢與現(xiàn)實重疊，這種詭異的宿命感，讓她想到了一種可能。

    前世柳小凡因為被奪舍，沒能帶隊到此試練。今生柳小凡被擒，也沒能來到此地。

    兩世來到這里的，想必都是這個趙榮。

    所以趙榮所謂的‘預(yù)知夢’，極有可能夢見的正是前世發(fā)生的事情——既然梅雪衣和衛(wèi)今朝能夠重生歸來，那么旁人偶然夢回前世，也不算什么稀奇事。

    只不知趙榮拼命隱瞞的是什么？這里除了他之外，都是低階的筑基弟子，一個個都沒有自保能力，能與趙榮有什么私怨？

    梅雪衣漫不經(jīng)心地思索著。

    飛舟繼續(xù)向下，遺憾的是，再也沒有找到更多的幸存者。

    偶爾能在山壁旁邊看見空蕩蕩的弟子長袍裹在一具具光禿禿骨骼上，看著異常凄涼。

    梅雪衣的余光時不時掃過趙榮。只見他坐在舟舷邊上，一條胳膊垂到玉舷外，目光不停地蕩向下方的深淵，肩膀繃著，非常警惕。

    他嘴唇翕動，梅雪衣略懂唇語，發(fā)現(xiàn)他一直在念叨什么‘我得活著回去’、‘必須活著回去’、‘那件事情必須稟報府主’。

    龍臨府主正是一個城府和心機(jī)都十分深沉的老狐貍。

    趙榮應(yīng)該就是他身邊的心腹之人。老實本份、忠心耿耿，一切以府主利益為重。

    梅雪衣總覺得自己隱約要抓住些什么靈光。

    飛舟繼續(xù)往下。有好長一段山崖上沒有看到弟子的骸骨，再下面應(yīng)當(dāng)是無人了。

    梅雪衣輕輕捏了捏衛(wèi)今朝的胳膊，然后拿上姜心宜束腰帶，漫不經(jīng)心地走到趙榮那一側(cè)的舟舷處，探頭往下看。

    只見趙榮微微一驚，伸到舷外的那條胳膊收了回來，掩飾地訕笑著，將手中緊握的通訊玉符藏進(jìn)袖中。

    梅雪衣佯裝不知，隨便地張望著說道：“下方大約是無人了，回吧?！?/br>
    趙榮并不知道慕游已經(jīng)在上方吸引住了土靈的注意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