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前是臉色陰沉的玉周新主, 身畔則是一小部分的神武軍精銳與南霜。沈青鸞略一抬手, 在常握刀兵的掌心里哈了一口氣，幾乎有些感受不到撲入手中的溫度。

    是北風吹麻軀體，還是戰(zhàn)意燒灼肺腑？

    沈青鸞沒有再繼續(xù)聽可萊依說什么話，她將視線放在對方白日里被銀槍刺出的臉頰血痕上, 露出愿望未竟的神情。

    劍柄上雕刻的青色雙鳳被她握在掌中，長劍側鋒在月色與火光下折出鋒銳刺目的一線雪白。她勾了下唇，對身邊的南霜低聲道：“如此誘敵，幾如赴死，我無法顧你?！?/br>
    南霜回道：“若讓主兒護著我，不用玉周軍士，我也該羞慚不已, 合該以死謝罪?！?/br>
    她過于了解自己的主子，隨即道：“王爺想要做什么, 盡可去做。南霜在您身后。”

    沈青鸞笑了一下，撕裂的虎口被包裹起來, 有些難以用力，但她面無懼色，仍舊向前拔步邁去。

    隨著沈青鸞的步伐移動，完全集結布好戰(zhàn)陣的玉周千刀軍也將之圍困在中央, 她與可萊依之間的距離只有五十步左右。

    這樣千軍萬馬般的局面，幾乎注定是無法脫身的，可萊依下了生擒活捉的命令, 目光緊緊地望著不遠處的紅衣女將。

    天際漆黑陰沉，燒營滅糧的火焰之光未全部撲滅，隱隱映出那雙鋒銳如劍的眼眸。

    寂然夜空，凜凜北風，在景王殿下步步靠近，鏘然拔劍的那一刻，有猛然變色之兆。

    轟隆——

    隱雷在云層之中炸裂，似響在遠方，更似響在耳畔。在沈青鸞拔出佩劍的那一瞬間，周遭包圍的軍士瞬間抽刀，鋒芒落如星！

    寒劍抵過周圍的數(shù)把長刀，擦出劇烈的碰撞之音與火花嘶鳴，劍音嘯響的一剎，沈青鸞提力上翻，踩著一把長刀刀身向前竄出，劍芒回掃，將最近的一個騎兵斬落馬下。

    “攻其右翼！”一聲玉周話高喝出來，“她已負傷！”

    沈青鸞奪馬落穩(wěn)，卻并不御馬突破，而是帶著它撞進兵士最密之處，再回身一躍，眨眼之間從遠到近，掌中長劍直逼可萊依面頰！

    鏘——

    一把長刀斜過來勉強擋住，支撐得連帶著手臂都在發(fā)抖。沈青鸞吸了一口空氣中的燒灼火氣與冷風，看到刀身上被擊出凹槽和傷痕，向右側瞥去一眼。

    是桑郁卓，剛才那一聲高喝也是他喊的。

    可萊依已在這個當口驚魂般退開，他未想到此人不思突圍，竟然以命相搏，腦中還來不及思索，就聽見一聲急報。

    “王主！啟朝神武軍在外圍攻入，好像……好像撕開了戰(zhàn)陣！”

    可萊依神色急遽一變，目光陰狠地往沈青鸞臉上一盯，看到女人唇邊擴大的冰冷笑容。

    這豈是帶軍之人，這是地府里爬出來的修羅夜叉，每一步都不計損失，自負至極。

    沈青鸞吐出一口熱氣，看著白霧慢慢散開，從肺腑間發(fā)出震蕩的笑聲。

    在笑聲忽起的下一刻，那把閃著寒光的劍刃猛地劈開，將擋住她攻勢之人的手腕橫斬而下，隨即毫不退避地驟然向前攻去，尖嘯劍音震蕩開來，如同烈鳳在火中長鳴。

    周圍之人幾乎不抵她一合之力，可萊依猛地退開，咬牙道：“玉周將士，給我殺了她！”

    殺令一下，火光伴血氣，直沖云月。北風狂涌的同時，隆隆雷聲乍起。

    轟——

    近在眼前的響雷伴著閃電，光華猛地映亮她雙眼，照出那對漆黑如墨，卻現(xiàn)出煞氣血光的鳳眸。

    寒劍至眼前，鮮血飛濺百步，灑下一道殷紅血途。

    神武軍針對戰(zhàn)陣變化，按計突破千刀軍防線的那一刻，昏沉天際已有亮光，在灰蒙天色之下，那個銀甲紅袍的身影滿身鮮血，甲胄之上凝涸出接近于黑的暗紅。

    她長劍撐地，從手掌中的白布間淌下蜿蜒的血跡。周邊是遍地的尸骸與鮮血，幾乎染紅地面。

    大啟的景王殿下、他們的主帥，從尸山血海中抬起眼，臉頰上有一道刺目的血痕，凝涸成傷，她視線所及之處，滔天殺氣撲面，讓久經(jīng)戰(zhàn)場的軍士都跟著駭然腿軟。

    沈青鸞渾身是傷，黑發(fā)的末梢被血液黏連起來，銀冠下蕩出的青絲貼著頰側，卻還微微挑唇，露出一個興奮嗜血的笑容。

    為首的殷岐和羅骱都打了個寒戰(zhàn)，看著他們的主帥抬起左手，將玉周新主可萊依的項上首級猛地拋了過來！

    殷岐心驚rou跳地接住，看著沈青鸞從血紅地面中拔出寒劍，感覺到景王殿下的狀態(tài)完全不對。

    真要說是哪方面的不對，那就是……殺意上頭，消不下來。

    玉周千刀軍被破，四外還在掃蕩余兵，成吞虎之勢，戰(zhàn)局已定。而原本遵從命令要殺沈青鸞的玉周將士，大多數(shù)已成劍下亡魂，唯有少數(shù)肝膽俱裂，眼見兵敗如山，早已逃竄。

    羅將軍沒有殷岐觀察得這么細致，他雖然也覺得有些不對，但沒有多想，正要驅(qū)馬向前，驀地被殷岐攔了下來。

    “等一下。”

    正當羅骱沒有反應過來時，驟然見到沈青鸞身邊倒下的尸體中，有一個隨她誘敵的神武軍軍士在地上爬了幾寸，似乎想要用殘存的力氣說些什么，忽地被另一個人捂住了嘴。

    就在那個軍漢靠近沈青鸞周身范圍內(nèi)，那把淬血寒刃猛地斜掃過來，直指著那人的喉嚨，險險地停住了。

    沈青鸞那雙宛若血色浸染的鳳眸轉移過來，看到南霜捂住那人嘴巴，勉力支撐起身。

    “主兒，”南霜跟隨她征戰(zhàn)多年，比任何人都知道這種狀態(tài)下的沈青鸞有多可怕，她咽了咽干澀的喉嚨，道，“國師還在安川等您呢?！?/br>
    停在咽喉前的劍鋒沒有動。

    “……玄靈子在等您回去，主兒，您回回神兒。”南霜受傷不輕，但還未到撐不住的地步，她也同樣心驚膽戰(zhàn)，不知道能不能講得明白，“鄭玄，鄭長清，國師大人……”

    沈青鸞看了她一眼，手中忽地一松，將長劍抵在了地面之上，低頭閉上了眼，感覺到一陣頭暈目眩。

    她似乎是想要說什么，被壓下的傷血卻沿著唇角流淌下來，滴在地面上。

    不光是南霜松了口氣，周圍的所有人都松了口氣，殷岐讓人將飛雪牽了過來，心有余悸地道：“主帥這是……”

    沈青鸞緩了一陣，氣血一沖，余力卸了下來，反而感覺虛弱。她掀起眼掃了過去，沒有回答，反而問：“可萊依的首級呢？”

    殷岐嫌棄地抬起來給她看看，隨后就聽到沈青鸞沙啞的女聲。

    “扔了吧?！彼f，“太難看了，長清一定不喜歡?！?/br>
    殷岐：……？

    ……原來她還真是想著送給國師來著。

    ·

    放火燒糧，誘敵深入的那一列神武精銳，只剩下三人。而沈青鸞與南霜身上的傷都不算輕，南霜非常自覺地去處理傷勢，療養(yǎng)身體，但景王殿下就沒有這么好的覺悟了。

    她由著軍中隨行的女醫(yī)清理了傷口，上藥包扎未完，便問國師睡了沒有，留在安川城中的小兵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回道，說國師大人就在外面。　　沈青鸞愣了一下，抬眼一望，果然看到門前的身影，她抬手拿了件外袍披上，系了衣帶，低頭嗅了一下周身，被血腥氣嗆得皺眉，本想見他，卻又猶豫了一下。

    血氣太重了，又腥又甜，要不……

    還沒等她想完，就聽到旁邊的隨行軍醫(yī)小聲道：“主帥的傷還沒處理好呢……”

    沈青鸞正想要緊事，煩躁地揮了下手，自恃身強體健，一個能打一百個，完全不將這種戰(zhàn)場上常見的傷放在眼里。

    她短時間沒想出辦法來，又覺得不能讓鄭玄一直等著，便上前推開了門，看到毛絨雪白的背影。

    隨著門聲響起，那背影也轉了過來，露出寂冷疏清的眉目與臉龐，他的眼角有一些泛紅，唇色很淺，稍稍帶著一絲柔和的色澤。

    梅花的暗香，白雪與松竹的清冽之氣。和著他發(fā)絲間摻雜的一縷霜銀，顯出一種寒冷清肅的美艷。

    用這個詞不太恰當，沈青鸞想，但她覺得鄭玄就是這樣的，又清又美，又純又欲，只要看到對方，心里就像燒起來一樣，像親吻他，欺負他，也想好好地保護他，或是藏起來……

    鄭玄看了她片刻，似乎在壓抑著什么情緒，聲音很低地問：“已處理過了嗎？”

    沙場負傷，在所難免。沈青鸞不以為意，張口就是一句瞎話。

    “處理完了，你別想了，沒事兒?！?/br>
    鄭玄的目光落在她臉頰血痕上，下意識地抬起手，似乎是想觸碰一下，又怕她疼，克制地蜷縮起來，收了回來。

    但在收回手的半途中卻被沈青鸞突然抓住，景王殿下專注地看著他，有些想到了對方在顧慮什么，出言喚道：“長清?！?/br>
    “嗯……？”

    鄭玄與她視線相對的剎那，被沈青鸞猛地抱住了，狠狠地箍進了懷里。

    這個剛下戰(zhàn)場的人力道還沒換過來，把人抱得渾身發(fā)痛，像是怕他消失一般，完全不容拒絕，不給他逃脫的機會。

    對方的體溫隔著一層外袍傳遞過來，令人呼吸一滯。

    “血腥氣這么重，是不是很難聞？”沈青鸞雖然這么說，可卻沒有松開的意圖，她無法克制，完全收斂不了，順著對方白皙的脖頸吻了一下。

    “長清，”她說，“我不會有事，我還要陪你，陪你很久很久?！?/br>
    那股清淡如冰雪的氣息太過于令人沉迷，沈青鸞回想著殺意上頭，腦?；煦绲哪切r刻……一切都是模糊的，只有鄭玄的名字，隱蔽地植根在心里，淡而溫柔。

    “好?！编嵭o法抗拒，他略微側首，主動地吻了一下她干裂的唇，接觸到對方泛著鐵銹味道的呼吸。

    “昭昭，”他的聲音很輕，“春雷響過，該下雨了。”

    該下雨了……

    沈青鸞閉上眼，低首沉埋在他肩側，聲音沙?。骸斑€有幾日，拿回兩郡之后，我們在安川成婚。”

    鄭玄伸手撫上她背，氣息溫柔地應道。

    “好?！?/br>
    ·

    天啟二十二年三月初六，神武軍大敗玉周，領軍的景王殿下斬下玉周新主首級，從安川城向回推近，輕而易舉地奪下郭、康兩郡，拿回大啟邊線數(shù)百里土地，重新回到西北邊防的盡頭。

    三日春雨，連綿不絕，慢慢地滲透過西北久經(jīng)風沙、常陷于戰(zhàn)火的蒼涼地面。

    作者有話說：　　??！爽！

    第44章 習俗（二更）

    鄭玄已知悉恨水無情蠱之事。

    沈青鸞一面翻著手中的玉周降書, 不時抬眼看向齊明珠, 怨氣如有實質(zhì)。

    齊明珠慢慢地喝茶, 被她望了幾眼，有點兒喝不下去了，低聲道：“婚期之前不能相見，這是大啟習俗, 與這件事可沒有關系……”

    他漸覺理由充分，聲音也高了一些：“也就幾日的工夫，你怎么跟離魂一般?！?/br>
    齊明珠以前覺得世間女子真情的少，現(xiàn)在看起來，覺得景王殿下倒真是真情，但她一旦真情起來，可就完全拉不回來了。

    “幾日？”沈青鸞抬手捏了捏眉心, 指腹在脹痛的眉宇間停頓了一下，道, “看不見他，我心慌得很?！?/br>
    齊明珠嗤了一聲：“得了吧, 玄靈子一個出家之人，為你學嫁人那方的禮儀，要坐喜車在安川城內(nèi)走一周，成親當夜還要去吃半生不熟的餃子, 我看國師大人啊……現(xiàn)在估計羞得不想見你?！?/br>
    沈青鸞摸了摸下頷，思考了片刻，道：“倒也不必, 只要人在我懷里，這些事情……”

    “別說你不想看?！饼R明珠慢慢地喝下一口茶，“沒見過國師穿紅衣吧？”

    他給沈青鸞遞過去一個“沒見過世面”的眼神，思緒隨著這個蔓延開來，想到某人也天天穿一個顏色的衣服，沒穿過紅色。

    只有沈青鸞常著赤紅，常常明艷逼人，天生似烈火如驕陽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