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一夜北風(fēng)緊。

    沈青鸞昨夜還是回去睡了，與其說是鄭玄把她說服了，不如說是她看著國師大人不太敢睡的樣子，景王殿下越看越心軟，所以又只好委屈自己回到冷冰冰孤零零的房間里。

    風(fēng)寒夜冷，但竹苑炭盆正燃，竟也感受不到冬日的溫度。只是側(cè)臥聽風(fēng)時(shí)，猶感孤身的清寂。

    沈青鸞轉(zhuǎn)過身，望著漫天的星華投入窗內(nèi)，一旁的燭火慢慢地燃燒，燭影搖晃微顫，從墻壁間慢慢拉長。

    她失神片刻，腦內(nèi)從朝中局勢轉(zhuǎn)移到神武軍內(nèi)務(wù)，從變幻莫測的風(fēng)云詭譎、暗流涌動(dòng)的奪嫡權(quán)術(shù)之中，轉(zhuǎn)移到今晚的星夜里……然后想到玄靈子衣袖上的紋路，連袖擺上曲折的褶皺都好看。

    她想到鄭玄慢慢出口的懇求，那雙疏落寡淡的眼眸邊緣，被吻住時(shí)泛出柔潤的微紅。

    除了國師大人以外，哪有什么天上仙，就是天上仙也要讓她這等孟浪的凡夫俗子染上輕薄的顏色了。

    回王府種一些曇花吧。沈青鸞忽然想。

    可她沒有想到，陳設(shè)按照她一貫風(fēng)格來、實(shí)用性大于觀賞性的景王府中，究竟有哪個(gè)地方是可以擺放曇花的呢？

    ·

    次日清晨。

    沈青鸞醒時(shí)，天邊剛剛破曉，而耽擱了許久的南霜似是還未尋至。

    她換衣洗漱，長發(fā)未及束，便見到廊下開始新煎藥的春曉和秋眠，兩個(gè)小童坐臥在旁，女童道：“驅(qū)寒的藥方已使小師叔服過一回了，怎么，還需要嗎？”

    “你當(dāng)那三千步是白走的么，師祖的藥，總是沒有壞處的……”

    “什么三千步？”

    兩個(gè)小童循聲回首時(shí)，正見到沈青鸞一身暗紅長袍，挺拔如松地站立在那里。正待春曉剛要回答時(shí)，看到她身后的小師叔做了一個(gè)噤聲的動(dòng)作。

    沈青鸞欲追問時(shí)，忽感身后有熟悉的氣息圍繞過來，一只手很輕地觸到她的發(fā)絲。

    “玄靈子？”沈青鸞下意識道。

    “嗯?！编嵭貞?yīng)了一聲，抬手握住她的手指，把人拉回了房間里，聲音疏清卻溫和?！邦^發(fā)?！?/br>
    事情很快就演變成鄭玄給她梳頭了，沈青鸞挽刀槍降烈馬的這雙手，并非是擺弄不了這三千煩惱絲，但也絕對做不到把它們整理得與煮雪一個(gè)水平。

    銅鏡鑒人。鄭玄手上的動(dòng)作很輕柔，但出乎意料地還不錯(cuò)。

    “長清。”

    “嗯。”

    “三千步，是什么？”

    綁束起長發(fā)的手指停在她耳畔，對方的聲音溫如泉水地流蕩下來，比水流聲更低柔一分。

    “是走上迷山所需的步數(shù)?！?/br>
    又騙我。沈青鸞只要略微聽一聽，就能辨識出對方話語中的真實(shí)與否，她的直覺向來敏銳至極，從不出錯(cuò)。

    可沈青鸞沒有直接點(diǎn)出來，而是繼續(xù)道：“藥是給你煮的？”

    “是師父記掛。我其實(shí)沒有……”哪里不妥。

    后面這半句被咽回去了。

    因?yàn)樯蚯帑[的掌心扣住了他放回木梳的手，梳齒抵著掌心，在指間被壓著移動(dòng)了幾寸，掉落在了案上。

    那只手被拉到了她的面前。沈青鸞低眼凝視著手背上殘余的紅痕，掌心里未消盡的痕跡。

    “鄭玄?！?/br>
    “……嗯?！彼行┸P躇，察覺到周圍的氣氛緊迫起來，像是琴弦絞緊，崩斷破裂，皆在一線之間。

    在如此氣氛下，她卻沒有說什么，而是低頭親吻了一下他手背上的痕跡，然后把那只手緊緊地握在掌心。

    晨光熹微，鏡面明澈，廊下懸掛的竹片風(fēng)鈴，碰出清脆又伶仃的響動(dòng)。

    靜謐之中，能聽見遠(yuǎn)處的湯藥冒出氣泡時(shí)發(fā)出的咕咚沸響，能感受到近處對方如淬刀兵、似有寒意的氣息，不顧一切地包圍他，浸透他。

    水底生波，冰層鑿穿出融化的孔洞。

    沈青鸞明艷鋒銳的鳳眸望過來，像刀一樣，細(xì)致而充滿戾氣地剖開他，探入到無人尋至的冷寂之中，從融化的冰層之底，勾出情海洶涌。

    心緒萬千。

    卻也只在這一瞬間，纏繞的難解的萬千心緒，都被撕扯剪短，萬物寂寥，只有她的聲音，從身前漫到耳畔。

    “你再騙我，我就把你藏起來?！?/br>
    她的聲音仍在繼續(xù)，沒有一分說笑的意思。

    “一絲一毫，都不讓別人看到?！?/br>
    被她握緊的那只手略微動(dòng)了動(dòng)，指腹從掌心里摩挲過去，疊指與她交扣。

    鄭玄用動(dòng)作安撫住了她，隨后才輕輕地道：“……不要胡鬧。”

    不是胡鬧。沈青鸞態(tài)度認(rèn)真，一字一句地道：“你不知道我都看到了什么。殫精竭慮、病入膏肓，每天煎熬在苦痛和吊命的湯藥里，有多少血能夠你吐？如果可以，我也希望那只是夢境?！?/br>
    鄭玄怔然片刻，似是一時(shí)沒找到話回復(fù)她。

    “絲毫不顧惜自己，世上有什么需要你拿命來賠？鄭長清，忠臣良將與我而言，早是笑話，我本就是jian佞大患，即便淪落得毒酒賜死的結(jié)局，也是技不如人、無話可說?！彼Z句一頓，聲音咬著牙從齒縫里迸裂出來，“這個(gè)世上，沒有什么值得你……”

    “值得?！?/br>
    風(fēng)鈴聲陣陣，晨光蔓延到身上，映著暗紅長袍上柔軟疊落下來的青色衣衫。

    沈青鸞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她抬起手把對方狠狠抱住，用那種有些不知輕重的力道把他抱緊。

    鄭玄自從重見她以來，就被抱了許多次，現(xiàn)下便也并未太過慌亂。他安慰地?fù)崃藫嵘蚯帑[的脊背，低聲道：“那些都不會發(fā)生了?！?/br>
    “我不信天定的命數(shù)，我不信什么難得善終?！鄙蚯帑[抬手，單手觸到他的面頰一側(cè)，“你在我身邊，不可以受一點(diǎn)點(diǎn)傷?！?/br>
    她靠得更近了一些，就在氣息交聞，而鄭玄也并未躲避之時(shí)，門扉間突地傳來叩門之聲，與明璣子的聲音。

    “長清？”

    大約停頓了一息，明璣子抬手推門，看到那位景王殿下坐在妝鏡前，面色不太好。而他那個(gè)素來非常端正自持的徒弟，背對著他轉(zhuǎn)過身，臉上雖已平靜，耳根卻是燒紅的。

    明璣子一口氣噎到喉嚨里，瞇了瞇眼，道：“都出來吃點(diǎn)東西吧，景王殿下也來?！?/br>
    ·

    這飯吃得雖不是食不知味，但氣氛也真的算不上好。

    鄭玄實(shí)在是受不住自家老師一直掃過來的目光，腦子混沌得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吃什么，直到沈青鸞大大方方地給他夾菜，還開口提起了昨日未說完的話頭。

    “……我不會讓您失望的?！弊詈螅蚯帑[用了一句非常標(biāo)準(zhǔn)的提親結(jié)語。

    鄭玄吃不下去了，只能擱下筷子，靜默地等候著明璣子的回話。

    面前的前任國師反而沒有什么太大的波動(dòng)，他語氣平淡地道：“沈家人世代良將，隕于沙場之上，馬革裹尸者不計(jì)其數(shù)。沈家有一條家訓(xùn)就是，無論男女，只娶不嫁？”

    “是。”沈青鸞承認(rèn)。

    “你是沈家這一代的獨(dú)女吧?！?/br>
    “前面有兩個(gè)哥哥?！闭Z句頓了一下，“早逝多年?！?/br>
    “鄭家六世高門，出過的宰執(zhí)與皇后一掌難數(shù)，功彰可以記入先賢祠，流芳百世?！泵鳝^子看了鄭玄一眼，繼續(xù)道，“這一代，也只有長清一個(gè)孩子?！?/br>
    “但沒有我，長清也本就不會被允許娶妻生子?！鄙蚯帑[思路清晰地道，“既然如此，這其中便并無阻礙可言，鄭老大人云游之前，想必早已接受了吧？”

    “你既知道他不被允許，為何還要執(zhí)意如此?！?/br>
    “若非我知道此事，今日便沒有與明璣子您坐在這里的光景。更何況，我有足夠的誠意，不會讓長清受一點(diǎn)委屈?！?/br>
    明璣子聽聞此語，略微笑了一下：“京中女官不少，每一個(gè)在迎娶豪門之子時(shí)，恐怕與你說的這些都相同?！?/br>
    說到這里，就不得不提——如果不是事情擺在眼前，明璣子決不會相信會有人把注意打到他這徒兒的身上。

    即便鄭玄容色出眾、姿儀兼美，有脫塵拔俗的氣質(zhì)，但與此同時(shí)，他也有亙古不化如寒冰的冷淡肺腑。

    天地君親師，每一份情義鄭玄都擔(dān)得起，唯獨(dú)兒女情長，明璣子無法預(yù)測出會是何等模樣。

    現(xiàn)在擺在眼前了。

    沈家的女郎英姿颯爽，容貌也是一等一的好。唯獨(dú)性情有些……實(shí)在是太不符合明璣子的預(yù)期了。

    “她們說她們的。”沈青鸞迎上目光，眸光明亮?！拔艺f我的。我對長清說的話都會辦到，有一點(diǎn)對不起他，愿意萬箭穿心，粉身碎骨?！?/br>
    或許是這話說得太過了，又太像俗世兒郎向女兒家立下堂皇誓言的字句了。鄭玄聽著有些微妙，輕咳了一聲。

    明璣子還未曾答復(fù)這等言論時(shí)，一只貍花貓從臥房里輕盈地跳了出來，湊到飯桌旁繞轉(zhuǎn)一圈，然后躥到了鄭玄的懷里。

    陪著用膳的玉虛和一對童子，在此之前連大氣都不敢喘，總覺得師祖與這位景王殿下之間實(shí)在是殺機(jī)四伏，有針鋒相對之感。

    現(xiàn)下小貍花貓之之冒了出來，反而在一定程度上緩和了氣氛。

    玉虛低低地插言道：“師父，再不吃該涼了。”

    沈青鸞注意到鄭玄基本沒怎么動(dòng)，于是立刻轉(zhuǎn)移目標(biāo)，把對話的對象從明璣子換成眼前人。

    吃飯都沒喝藥多，那怎么行呢？

    作者有話要說：　　題材和人設(shè)都比較冷，還以為沒有多少人看（笑

    寫得也不好，沒有劇情感，只能寫寫甜餅混日子的樣子……

    第20章

    京華，思政殿。

    美酒傾杯，玉露潺潺而下。

    御案上擺滿奏折，由御前宮侍壘疊整齊。皇帝斜倚榻上，已有些醺醉了。

    侍奉在側(cè)的青竹近前低語：“陛下，那個(gè)娼奴，景王送回了?！?/br>
    看似并未清醒的皇帝啟眸抬眼，掃過面前人，反問一句：“還活著？”

    “是。”青竹斂眉道。

    “看來沈卿真是用了份情。”皇帝扶臂起身，抬指掀開面前正中央的奏折，指腹在朱批邊緣摩挲過去，驟笑?！班嵭阒粫蕼?zhǔn)的?！?/br>
    鄭林，字秀之。即是前任宰執(zhí)鄭老大人，他的年紀(jì)其實(shí)還未到須告老的地步，但由于心不在朝堂，也就早早卸下官職，云游四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