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皇子?！鄙蚯帑[放下茶盞，“我問你一件事?！?/br>
    這種語氣與稱呼都不對，齊謹(jǐn)言鎖眉凝神，道：“你說，我定然知無不言。”

    茶水搖晃，浮沫一層層聚而又散，翠湯間升起一縷白霧，繞著沈青鸞修長的指節(jié)，她的聲音平穩(wěn)無波，好似對答案并無多少期待。

    “當(dāng)日救我的，真的是你嗎？”

    齊謹(jǐn)言眉尖一跳：“不然，還會有誰?！?/br>
    意料之中的應(yīng)答遞入耳畔。沈青鸞閉了閉眼眸，很輕地嘆出一口氣，自語道：“我真該自剜雙目，向長清謝罪?！?/br>
    長清是鄭玄的字，齊謹(jǐn)言自然知曉。他驟聞此語，猛然怔住。今朝沈青鸞與鄭玄相見，在殿上說了什么，每一字每一句，他都熟知在心，鄭玄可絲毫沒有提及……

    冷夜寂空，風(fēng)從窗間滲進(jìn)室中，骨血發(fā)寒。

    沈青鸞側(cè)首捏了捏眉心，覺得四周都充斥散發(fā)著如毒液般腥甜的空氣，她嗅進(jìn)肺腑中，幾有作嘔的厭惡。

    “殿下回去吧?！彼f，“以后，不必來了?！?/br>
    “昭昭……”

    “滾。”

    這個字又平又穩(wěn)，從睫下抬起的鳳眸，有宛若利器淬血的寒光。

    “你怎么敢……”這話脫口到一半，齊謹(jǐn)言便立即住了口。

    齊謹(jǐn)言出身天家，即便并非嫡子，也從未曾有人如此對他講話。可他與沈青鸞合作多時，對她的性情和過往也算是調(diào)查了解過，沒有她不敢的事情。

    齊謹(jǐn)言只當(dāng)隱瞞了真正救治她的人，算得上是事情敗露，惹了沈青鸞不快，卻又覺得自己當(dāng)時留她在永寧殿，亦屬救命之恩，便猶有不甘。這口氣壓在心里翻沸，如何都泄不出來。

    “下次相見?！鄙蚯帑[不曾把視線落到他身上，只是淡淡地一句，“不要妨礙我的事。我會殺你?！?/br>
    這是最后的寬宥，她沒有去看齊謹(jǐn)言究竟是什么表情，對此也沒有任何好奇。

    丑時一刻，五皇子轎輦離開景王府，歸宮。南霜在府門望著齊謹(jǐn)言離去的背影直到消失，之后再回到沈青鸞身畔。

    沈青鸞對太子薨之事稍作布置，隨后轉(zhuǎn)而對南霜道：“我讓你尋的人，可有眉目？”

    南霜回道：“醫(yī)仙大人云游四方已久，屬下派人一路打探尋找，目前還未有音信。”

    沈青鸞沉思片刻，又問：“前國師明璣子是醫(yī)中圣手，連他也對長清的天生病癥束手無策么？”

    南霜是頭一回聽沈青鸞這么叫鄭玄，心尖兒都跟著抖一抖，加上今夜的事，不知道這位究竟是個什么心思。國師大人固然清俊出塵，是絕頂?shù)暮闷は啵蚯帑[從未因誰的容顏之美，便多一分的憐憫留意。

    這兩人的身份都無比貴重，真若結(jié)了姻緣，婚嫁之中，究竟是誰娶誰嫁，是王府多一個景王妃，還是國師府添一位國師夫人，恐怕還需好好掰扯一番。

    南霜答道：“明璣子縱然是醫(yī)中圣手，亦有人力所不能及之處。”

    沈青鸞扶住額頭，指腹抵著太陽xue沉思須臾，吩咐道：“告訴江州那邊，尋到醫(yī)仙的蹤跡，不要輕舉妄動，也不得貿(mào)然說明來意。先跟好了?！?/br>
    “是。”

    她前世曾與醫(yī)仙妙閻羅有過一樁交易，對此人的醫(yī)術(shù)脾性還算了解。只是那時她并非求醫(yī)，而是求一味讓人無法翻身，又不至于死絕的毒藥。

    沈青鸞閉上眼，腦海中閃過來的前世光景一遍又一遍的重現(xiàn)眼前，她抬手撫住心口，內(nèi)中百味陳雜，交纏難言。

    ·

    與此同時，國師府。

    府中的陳設(shè)向來清雅別致，而又不失世家華貴。鄭父乃侍奉先帝的老相國，早已致仕云游去了，當(dāng)今的丞相李凝，乃是鄭父的門下弟子，故而嚴(yán)格說來，李相國當(dāng)是與鄭玄有舊才是。

    林慶伴鄭玄歸來時，已忍不住問：“您怎會去哪種地方？那樣的紅塵喧囂之所，老大人與明璣子大人從不準(zhǔn)許您到那兒去……您身子不好，能養(yǎng)到如今可以習(xí)武馭馬的程度，已是天賜的恩惠。您不可不顧惜自己啊……”

    鄭玄熟知林慶的脾性，也不回言，讓他瑣瑣碎碎地念完了，才寬慰道：“我只是作陪。”

    林慶是鄭父身邊兒的老人，說是看著鄭玄長大的也不為過，他正值盛年，武功超凡，難逢敵手，看護(hù)少主人以來，從未出過差錯，哪成想今兒讓沈青鸞那個活閻王把鄭玄擄到坊間聽曲兒去了，現(xiàn)下正是心似火燒的時刻。

    “景王是什么樣的人，您還能不知道么？她是一等一的無情心肺、狠毒肝腸，少主人可不能沾惹了她……”

    “噓?！编嵭辉嘎犨@些，抬指抵唇停了這話，溫聲道：“我有些累了，林慶，饒了我吧?！?/br>
    林慶哪里見得鄭玄這樣，連忙喚玉虛來服侍，又囑咐道：“今兒您折騰晚了，好好休息。外面兒的話，咱就當(dāng)沒聽過這回事兒，左右都是等旨意才好?！?/br>
    說著向旁邊人叫了一聲：“玉虛，晚上除了你，不可再使喚旁人進(jìn)去了，擾了你師父?！?/br>
    玉虛乖巧點頭：“是?！?/br>
    待林慶離了主室，玉虛抬手為鄭玄解了外披，放置好白玉拂塵。側(cè)身解帳時，才向鄭玄道：“天都快亮了，師父稍稍歇息一下，明日還有得強(qiáng)撐。”

    鄭玄知曉他說的是太子殿下去世之事。明日下了旨，是國喪重孝，依例循例來辦，幾天不合眼也屬常事。他有道家人身份，許還好些，但沈青鸞那兒，就是實打?qū)嵉囊舶ち恕?/br>
    玉虛點了一盞小燭，放在遠(yuǎn)處些，讓室內(nèi)不至于漆黑，便聽到鄭玄問：“景王殿下回府了嗎？”

    “早回了，我?guī)湍粢庵??！庇裉摯穑骸盎亓藳]多久，五皇子便走了，也不知究竟說了什么?！?/br>
    燭臺擺好，火光柔和地亮起來，窗牖合得很緊，半絲風(fēng)也透不過來。

    “師父?！庇裉撊滩蛔《嘌?，“您就聽林慶的吧，我看著，景王殿下實在是不好碰啊……”

    鄭玄望過去一眼，沒有聽下去，道：“你回去休息吧?！?/br>
    玉虛以為他師父要動朝中勢力，似是會先碰這個硬骨頭景王，才出言勸告的。如今見鄭玄心意未改，也只好落下竹簾，轉(zhuǎn)身出去了。

    午夜已過，天邊已不似純?nèi)坏囊鼓涣?。鄭玄耳畔還回蕩著林慶對沈青鸞的那幾句評價，在心里無聲地想道。

    沈青鸞是什么人，沒有人比他能看得更透。

    天資卓絕，手腕出眾，有容人之量，亦有取舍之道，是世間少有的聰明人。

    他落下手，從枕畔摸到一塊冰涼的玉佩，上面雙鳳盤旋，內(nèi)外刻字，一面是“天下靖平”，一面是“碧天云海。”

    指腹摩挲著這塊玉佩，就仿佛前一世烈火加身的觸感猶在身畔。他抬起手，眉心抵住玉佩邊緣，想起他在山中竹苑時，聽聞沈青鸞死訊的那一剎那。

    茶傾弦斷，萬物同悲。

    她為齊謹(jǐn)言奪得萬里江山，為大啟的安定拔除諸多禍患，然后被新皇賜酒，赴身黃泉。

    而鄭玄的前一世，也明知攝政王遞過來的，是一杯可能置他于死地的毒酒，卻還愿意放手一搏。把壓抑的戀慕與渾身的骨血，都融化進(jìn)這杯酒中，當(dāng)作成全二字贈予對方。

    只是，沈青鸞看錯了人，他也錯了。

    摻雜著幾縷雪白的黑發(fā)落在床榻上，伏在繡著白鶴的錦被繡紋之間。鄭玄閉上眼，很輕地吻了下玉佩，聲音低而溫潤。

    “昭昭，這次，我一步都不會退?！?/br>
    這塊雙鳳玉佩，是得知前世沈青鸞死訊時，便想辦法截留在身邊的。后來重入廟堂的那些孤獨寂夜里，幸好一直有它相伴，也不至于茫然之時，連自己的方向和目的也會失去。

    仿佛貼身留著，握緊在手中時，她并未死去，而是靜謐無言地陪伴在身側(cè)一般……如果沒有玉佩作證，前世種種，真如一場幻夢。

    幸好。幸好一切都能重來，幸好昭昭沒有看到他最無情、最冰冷的一面……

    ·

    景王府。

    帳幕低垂，珠簾輕晃。在憧憧燈影之中，一只修長白皙的手猛然抓住床柱，發(fā)出不大不小的叩擊聲。

    外頭被驚動的女婢添了盞燈，隔簾問：“……主兒？”

    沈青鸞的聲音遲鈍了片刻再響起。

    “無事，回去睡吧?！?/br>
    她緩緩松開乍醒時所抓到的東西，另一手摸了摸臉，指腹擦著眉心到臉頰，很輕地?fù)徇^去。然后再折回手，仔細(xì)地?fù)崦艘槐?，分辨著觸感的不同。

    ……不對，剛剛感受到的……

    難道，是錯覺么。

    作者有話要說：　　昭昭，是玄靈子才能叫的昭昭。

    第5章

    及次日，太子薨的亡訊傳遍闔京，謚號明慧。諸臣皆著喪服入帝宮，依例跪于靈堂之外，素齋三日，以守國孝。

    有誥命的女眷奉命入宮，陪侍皇后易氏。朝中幾個有家室的女官的正聘夫君，則免去了這份禮節(jié)。

    皇帝哀傷甚重，于寢殿中臥榻。至外頭的哭聲弱了，才擺手喚來青竹。

    “李相，沈卿，還有易侍郎。你去外頭將他們幾個給朕喚進(jìn)來?！?/br>
    “是?！?/br>
    李相自是當(dāng)朝丞相李凝，鄭玄家父的弟子。是毫無根底的平民出身，鄭父致仕前提攜了他，而李凝又恰是一個心有城府、于這官場中滾打多年的圓滑之人，自鄭父致仕云游后便一路高升，如今年不至四十，已做到文臣之首的位置。禮部侍郎易凌霄則是皇后易氏的親弟弟，出身名門。

    稍待了不到半刻，三人便進(jìn)了帝宮后殿中。

    圣人起不得身，先指了李凝道：“大宴之前，李卿呈上來的奏章，今日，你拿去吧?！?/br>
    那是江南水患的折子，想是太子遇刺前遞上來的，看如今情形，即便此刻皇帝批復(fù)了，倒還不如不批復(fù)得好。

    李凝稱了聲“是”，隨即便聽得圣人口喚“沈卿”，便側(cè)首朝一旁的沈青鸞看去。

    沈青鸞一身素服，一根無華的玉簪將長發(fā)簪起，耳鐺、戒指、珠串，上下皆無，盡數(shù)除了去。挺拔如松地立在下首，面色端正，鳳眸沉如寒冰。

    皇帝覷來一眼。他此時神思已有混沌之象，強(qiáng)逼出聲道：“水患是當(dāng)務(wù)之急，朕又逢此大殤，你同著李凝，理一理國政?！?/br>
    沈青鸞早有預(yù)料，面色不變地接下話來。還未等皇帝再言，外頭的哭聲竟?jié)u漸起來了。年紀(jì)尚輕的易凌霄側(cè)耳一聽，知是皇后攜同女眷進(jìn)了前面的堂中，故而哀聲大振。

    “凌霄?！被实鄞薜芘c外人不同，“你扶皇后來。外頭有兩位愛卿守著，朕心里安下許多了?！?/br>
    李凝與沈青鸞一同退出殿中。御前侍奉的女婢適時掀了竹簾，請這二位重臣主持大局。

    沈青鸞駐足立在一側(cè)，見李凝亦隨之停步，便轉(zhuǎn)頭看向他，正對上這位丞相霧沉沉的眼。

    李凝道：“原以為，你會提一提五皇子?！?/br>
    沈青鸞輕輕嗤笑一聲：“明慧太子尸骨未寒，棺木尚且是熱的。沈某提這個，想折壽？”

    李凝盯視她片刻：“五殿下實不算是一個好人選。景王心明眼亮，為何屢屢指點這一位，教老夫看不清楚?！?/br>
    沈青鸞此刻聽到齊謹(jǐn)言，真覺得李相夸自己這“心明眼亮”的幾個字，實乃諷刺。她抬指撫了撫素服衣袖，回道：“丞相大人春秋鼎盛，何談一個老字?！?/br>
    交談止于此。沈青鸞回到原處，見宮闈妃嬪與誥命夫人在前，便離得遠(yuǎn)了些。及至日暮時，諸事才告一段落。

    她尋了一天都未尋到鄭玄的蹤跡，此刻囑咐南霜去問，說國師大人在靈華殿中，祝禱明慧太子羽化一事。

    鄭玄是明璣子門下，不與他們這些俗人一同哭靈守喪，也合情理。而正因他是明璣子門下，又是國師，所需做的事情一樣也不比沈青鸞、李凝等經(jīng)手的事務(wù)要少。

    日暮昏黃，夕陽晚照。重重的霞光映在靈華殿殿門之前，交織出一片搖晃不定的光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