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節(jié)
這次與以往并不一樣,不僅僅是單純的疼痛,那些如影隨形、從四肢百骸蔓延上來的奇特感覺從軀體之中溢散而出,再催化成快速生長的鱗片,迅速刮破了他身上穿著的衣服。 如果剛剛桑葉堅持要掀開被褥,那么她就會看見一條……裸龍。 桑葉手掌上散著冰冰涼涼的寒氣,調(diào)動全身的靈氣給小怪物降溫,自己身上只裹了一層薄薄的靈氣罩,不過多久,便也被熱的渾身濕透。 一開始某龍崽還因為看見了桑葉異于平常的表情而感到羞于啟齒的興奮,但等到兩個時辰后,他已經(jīng)疼的徹底快要失去意識了,皮膚上滲出細小的血珠,看起來比之前被桑葉撿回來的時候還要可怕。 盡管實力已經(jīng)達到了大乘階段,但沒有任何龍或鮫人愿意接納的寂川只不過還是一條花了一千六百多年才破殼的可憐龍崽。 也正是從未有過任何指引的長輩的指引,以至于寂川根本不知道誘形期,其實是龍族從龍崽蛻變成為成年龍的必經(jīng)過程,也不知道,因為他血脈的特殊,這一過程比尋常龍族兇險百倍。 對于生來健康的、有長輩關(guān)愛的龍崽來說,誘形期只是龍生的一個小插曲,甚至夠不上什么威脅,最多只是有一些疼痛罷了。 可對于長期的營養(yǎng)不良、血脈的特殊,一破殼就是一條殘缺龍崽的寂川來說,誘形期確實無比痛苦的過程。 他無法像正常龍崽那樣在破殼后十年內(nèi)便化成人形、他也無法像其他龍崽那樣接受龍族完整的記憶傳承、甚至連最基本的龍形都難以維持。 在桑葉把他帶回來的那個晚上,也已經(jīng)是他作為一個怪物能展現(xiàn)出來的、盡可能好看的樣子了。 神志漸漸模糊,意識到自己現(xiàn)在情況十分糟糕的寂川依舊是安安靜靜的,不曾發(fā)出一絲因為疼痛而難以忍耐的痛苦低吟。 他安靜躺在床榻上,拼命壓抑著那些像骨骼壓碎重組般的痛苦,靈體也不斷被碾碎再重新拼起來,血珠片刻便將整張床榻全都浸成了鮮紅色。 桑葉看著床榻上幾乎不成人形的寂川,第一次察覺到了巨大的恐慌,那種即將失去的窒息感猛地將她整個淹沒,連視線都漸漸模糊起來。 寂川能感知到桑葉的靈力也已經(jīng)將近用完,再繼續(xù)下去她勢必要透支靈力。 可…… 那個人類,依舊沒有任何猶豫,為了讓他好過那么一些,拼盡了全力,將所有能用到的東西全都拿了出來。 真是…… 為什么要為他做到這樣的地步?如果再不放手,他真的就不會放過她了。 心口翻涌著難捱的洶涌情緒,寂川覺得面頰上落下了什么東西,他驚訝的微睜大了眼,模模糊糊看清了桑葉通紅的眼眶和被淚浸濕的睫毛。 一滴一滴、如雨墜下。 寂川指尖微顫,心尖發(fā)酸,緊抿住了蒼白雙唇。 為什么要這么害怕?他是不會死的。 一直強撐著、控制著不讓自己陷入昏迷的寂川,再看見桑葉眼淚的那一刻,徹底的放松了下來,陷入了沉沉的昏迷之中。 已經(jīng)多久了?距離上一次徹底放任自己失去意識,已經(jīng)過了多久了? 一月、一年、還是十年,他已經(jīng)記不清了。 可是,如果等他……還能醒來,她沒有離開,他就再也、再也不會松手。 徹底陷入昏迷之前,除了偷偷在心底對心上人放狠話之外,某龍崽還做了一件事—— 先前那些融入了雷劍宗、和各種欺負過桑葉的人影子里的東西,是時候發(fā)現(xiàn)它們的作用了。 他寂川從來都不是什么好脾氣的龍。 對于惹過他的生物,他向來都是睚眥必報。 先前那些欺負桑葉的東西,明顯也踩了他的底線。 只是他怕自己做的太明顯、害怕好不容易得到的幾天平靜日子會因為他本性的暴露徹底消失。 和偽裝出來的完全不一樣的陰暗的內(nèi)心,那些想將她永遠禁錮在身邊的念頭,不僅沒有因為理智的克制而減少,反而像被點燃的燎原,越燃越烈。 這樣炙熱的感情,遲早有一天,會將她完全吞噬。 但已經(jīng)陷入了昏迷的龍崽并不知道,桑葉對他的在意,遠比他認為的還要多。 也許是第一次見面時小怪物的眼神、又或者是后來他替她打的那把傘、亦或著是那些柔軟溫暖的笑容。 盡管桑葉知道寂川并不是什么尋常的生物,也絕不是普通的怪物,甚至她已經(jīng)隱隱約約的察覺到了他的偽裝和不對勁,也從未曾放在心上。 其實桑葉明白,修士最應(yīng)該做到的是獨立和堅強,更何況她想要修煉的還是無情道。但對其他人她做的都很好,只唯獨對寂川,似乎模糊了界限。 ——在寂川昏迷后的三個時辰后,桑葉身上儲備的丹藥全部消耗完畢。 寂川昏迷后的八個時辰后,桑葉已經(jīng)透支達到了極限。 她腰間的幽冥劍發(fā)出了陣陣嘶鳴,放在儲物袋之中的旅行靈書也不斷的警告著自己的主人:再繼續(xù)下去勢必會有損根基。 甚至連小一到小十也全都自動化成了紙片人,守護在桑葉身后。 只是桑葉已經(jīng)聽不見它們的呼喚了。 早在兩個時辰之前,她就已經(jīng)無法思考了。 一個人類想要拯救一條重傷的龍,一個金丹期的修士想要治好一個實力比她強大數(shù)百上千倍的強者,無異于以石填海,遠遠不及。 第39章 元嬰 桑葉持續(xù)輸出靈力,經(jīng)脈丹田劇痛,就連才康復沒多久的金丹也有了重新裂開的跡象。 她已經(jīng)無法聽見幽冥劍和小紙人們的警示了,光是竭力克制疼痛努力救治寂川就耗費了她的全部心神。 但即便如此,寂川身上的血珠卻越來越多,氣息也越發(fā)黯然虛弱。 他安靜的閉著眼,原本結(jié)滿了傷疤看起來可怖的半張臉,如今在整個都血淋淋的情況下、看起來倒也不是那么難看了。 桑葉緊緊咬著牙堅持著,耳側(cè)轟鳴,如雷聲嘶吼。 儲物袋里的東西早已被全都倒出,靈石如小山一般散落在整個房間之中。隨著桑葉的動作化成一堆一堆粉末,轉(zhuǎn)化成靈氣再輸入寂川的體內(nèi)。 金丹期修士的承受能力有限,更何況是如此高強度的轉(zhuǎn)化和輸送,人類的軀體確實沒有妖族和龍族強大,這樣堅持了不過五六個時辰,桑葉體內(nèi)的金丹便又一次重新裂開了。 只是這一次,她已經(jīng)連感知都沒有了,已經(jīng)完全陷入了一種痛苦又玄妙的境地。 完全憑借本能和意志力苦苦支撐。 幽冥劍的劍靈和小紙人之內(nèi)的紙靈,也不過只開了輕微的靈智,見此根本不知道該如何去做,只能在原地不斷的嘶鳴打轉(zhuǎn)干著急。 很快,桑葉的體表便也浮現(xiàn)出了一串一串血珠,連成了線,緩緩往下淌。她雙臂垂下,輕輕同寂川的手掌輕觸。 血珠相融,寂川身上原本浮現(xiàn)的白光更甚,向上蔓延,直直將桑葉也包裹在了其中。 像是溫和的、半透明的繭,漂浮在桑葉周圍。 疼痛感不減反增,原本已經(jīng)因為無法忍受疼痛失去記憶的桑葉又一次被疼醒了過來,她雙唇發(fā)抖,神志卻又一次恢復了清明。 桑葉睜開了眼睛,視線所及之處一片血紅,她甚至能內(nèi)視清楚自己的體內(nèi),金丹幾乎碎裂,經(jīng)脈也快斷完了,此刻正在這一陣白光之中勉強連接著。 看起來,就像是搖搖欲墜的山橋。 她現(xiàn)在沒什么時間概念,也不知已經(jīng)過去了多久,但也明白,自己這些年苦練出的修為已如殘垣斷壁,所剩無幾。 只是,桑葉卻一點都不后悔。早在數(shù)月之前,在秘境之中逃命出來,她就已經(jīng)幾乎看透了生死。在遇到寂川之前,成就大道是她唯一想要做的事。 可是現(xiàn)在,比起虛無縹緲的大道,她更想順應(yīng)自己的本心,救他。 若要說桑葉,對孤獨千百年的寂川來說,是黑暗盡頭、溫暖如光的存在。那么寂川于她,也是無法舍棄的獨特存在。 桑葉想到自己過去的二十年人生,幼年不過只是村落破屋里隨幾個年長孩童一起生活的孤兒,彼此照料。有一次,她隨大家挖野菜,卻不慎跌入山谷,幸運的得到了幽冥功法。 原想著她會了法術(shù),大家以后都不必再挨餓了,可等她狼狽掙扎著回來之后才發(fā)現(xiàn),整個村落都被強盜屠殺殆盡。 后來進入雷劍宗,有幸在師姐庇護下度過了一段快樂的時光,之后師姐又在她看不見的地方、進不去的秘境里發(fā)生了意外。 現(xiàn)在,寂川又陷入了危機時刻。 有的時候,桑葉真希望自己已經(jīng)修成了無情道,便也不會總在一次又一次的失去之中感覺到痛苦。 在失去師姐的時候,桑葉曾經(jīng)試圖挖去一些偏門古籍上偶有記載的“六情根”等物,只要挖去便能再也不會感覺到喜怒哀愛恨怖。 但“六情根”那物似乎與她現(xiàn)在所在的修真界并不是同一修煉體系,她尋遍了渾身上下,也沒能找到“六情根”所在何處。 所以……她才會寂川獨處時會感到安心、聽到他小心翼翼的說話會覺得心軟、見他認真的望著自己會臉紅害羞、聽到狐桃花的占卜之后會感到受傷和不愿相信。 甚至,在意識到他其實并不像表現(xiàn)出來的那樣弱小無助,桑葉也并不在意。 她不知道什么時候?qū)糯ㄓ辛艘恍﹦e的情愫,但也不怕承認。 她曾經(jīng)喜歡過能飽腹的食物、也曾喜歡過漫天星輝、清靜涼爽的夏夜;喜歡師姐對她溫柔和煦的笑容,也喜歡鄉(xiāng)野孩子之間毫無顧忌的嬉戲打鬧;喜歡冬日路過森林時偶然遇見的白色松鼠小妖,還喜歡踩在柔軟草地里、晚風吹拂的感覺。 她喜歡寂川,很喜歡很喜歡。 無關(guān)容貌無關(guān)性情無關(guān)他對她的感覺也無關(guān)一切,說不清露不出不明白也道不了緣由,走了神中了魔著了迷,一不小心,就那樣喜歡他。 眼底倒映著寂川因為化形而遍布血珠、實在不算好看的面頰,桑葉忍不住彎起了唇角輕輕笑了一聲。 明晰心意的那一刻,桑葉清楚的感知到自己丹田內(nèi)的金丹、連同孕育了這么多年的無情道劍心一并碎裂。 寂川才出現(xiàn)短短數(shù)日,修了那么多年的無情道,便已如絢爛易逝的煙花,連同金丹和劍心一并消散了。 桑葉并不后悔,在修為漸散身體快要崩潰之際,她仿佛突然明悟—— 什么是無情?什么又是有情? 無情和有情,皆逃脫不了一個情字,這世間或許真的存在完全沒有感情的生物,亦是自然賦予。 一切不過是順應(yīng)自然與本心,如此而已。 白光之外,因主人劍心碎裂,以為桑葉即將隕落,禁不住發(fā)出了陣陣悲鳴。紙片人們也感知到主人氣息的微弱,紙疊的雙手搭在眼睛上,人性化的不忍心去看。 意識墜入深海,無力反抗疼痛,系在手腕上的串珠一顆一顆碎裂,情況似乎糟糕到了極點,桑葉卻只覺得輕松,像是與自然融為一體,心境明悟。 她輕輕閉上眼睛,體內(nèi)法訣自動運轉(zhuǎn),先前只能以緩慢的速度吸收的靈氣頓時暴增十數(shù)倍,在寂川身上散發(fā)出的白色光點的引導下,形成了一個吸收靈氣的閉環(huán)。 經(jīng)脈雖然依舊沒能快速恢復,但桑葉的丹田之內(nèi)卻起了巨大的變化。 碎裂的金丹重新化成濃郁的靈氣,一點一點的凝結(jié)成了新的金丹,迅速膨脹后再如同破開桎梏一般裂開縫隙,生長出淺色的嫩芽。 嫩芽很快長成了葉子,不算寬大的葉子上拖著一個金燦燦的小人,細看模樣與桑葉完全一樣。金燦燦的元嬰揮了揮手,毀了一半的丹田內(nèi)空間便就又完好如初了。 桑葉恢復了一些神志,控制著元嬰小人張開rou嘟嘟的小嘴巴,吞了許多靈氣,一直到“吃”了三分飽,才停下動作,也沒急著修復體內(nèi),而是繼續(xù)維持著同樣的吞吸強度,只將靈氣全都傳遞給了寂川。 心的劍心凝聚,從桑葉體內(nèi)溢出,精準的落在了方才欲要折斷自己與主同去的幽冥劍身上,彌補了那道道傷痕,往其中注入了新的能量。 幾欲靈氣斷絕的小紙人們也得到了新的生機,重新恢復了活力。 一切像是出現(xiàn)了轉(zhuǎn)機,桑葉也松了口氣。 可如此堅持了十幾個時辰后,哪怕她連升兩級,已突破至元嬰初期,也已經(jīng)到了極限,更嚴重的是,靈石已經(jīng)用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