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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遠(yuǎn)處的長明燈幽光熹微, 難以刺穿濃郁且厚重的夜色,一片昏暗之下,只能遙遙望見群山如巨獸蟄伏般的連綿影子。 狂風(fēng)不斷發(fā)出低啞的嗚咽,夜雨被吹得四處飄飛, 經(jīng)過頹圮墻壁, 落在裴寂高挺的鼻尖。 寧寧的問題太過突兀, 像把鈍鈍的刀敲在他頭頂。 裴寂從沒聽過、更沒想過會有人向他問起這句話,一時間雖然有些怔忪,雙眼卻徑直向前望去,目光定定落在跟前小姑娘的臉上。 這一望, 反倒讓他自己先是心頭一亂。 就像大腦還沒把絲絲縷縷的情愫解析完畢,身體與神經(jīng)就已經(jīng)做出了最誠實的反應(yīng)。 當(dāng)寧寧提起“喜歡的女孩子”時,他幾乎是下意識地抬起眼睫, 不偏不倚, 恰好把目光投向她。 這是不是說明他—— 裴寂似乎明白了什么, 卻又總覺得一切都是霧蒙蒙的,不真實也不清晰, 仿佛置身夢里。 承影仍然在他心底裝死,一動不動安靜如雞,他心下無端煩悶,破天荒地想聽一聽它聒噪如破鑼的聲音。 沒有那道聲音轉(zhuǎn)移注意力的話…… 他一定會在寧寧面前臉紅。 僅僅因為她的一個問題就如此狼狽,他真是沒救了。 站在他身邊的寧寧同樣慌張, 在與裴寂對視的瞬間轉(zhuǎn)開腦袋,更加用力地捏緊了搭在身上的外衫。 當(dāng)她再度開口,語氣干澀得好像千年木乃伊:“不想說也沒關(guān)系。我只是隨便問問,沒有特別想要知道。” 她話音剛落,就聽見裴寂低沉微啞、如同氤氳了水汽的聲線:“你——” 寧寧指尖悄悄一顫。 承影終于連裝死都做不到, 如同臨死之人猛地吸了口仙氣,發(fā)出干癟綿長的氣音,四肢像溺水的小狗一樣胡亂撲騰。 可惜吸氣到一半,便又雙腿一蹬白眼一翻,差點與這個美麗的世界說拜拜。 裴寂的語氣還是很淡,木著臉把這句話補充完:“你問這個做什么?” 承影:…… 承影恨不得吐出一口老血,再凍成冰塊狠狠砸在這臭小子腦門上,當(dāng)場委屈得瘋狂跺腳:“逆子!木頭!白癡!氣死我了這機會多好啊啊啊!你這樣回答是要干嘛!我要和你斷絕關(guān)系!立刻!馬上!” “之前走在路上的時候,你不是說喬顏和她暗戀的青梅竹馬重逢了嗎?” 承影氣得死去活來,作為當(dāng)事人的寧寧卻并沒有太多情緒波動,答得一氣呵成:“我突然想起他們,便順?biāo)浦蹎枂柲愕那闆r?!?/br> 好不容易想到一個說得過去的理由,寧寧在心里給自己豎了個大拇指。 說老實話,其實對于“裴寂究竟喜歡怎樣的女孩子”這個問題,她曾經(jīng)仔仔細(xì)細(xì)思考過一段時間。 畢竟他在原著里從頭到尾都是孑然一身,哪怕日后成了殺伐果決、神擋殺神的大人物,也還是對各路女修的有意接近視若無睹,成天不是升級就是比劍,就差在腦門寫上四個大字:斷情絕愛。 然而偷偷摸摸地私下想是一回事,當(dāng)著人家的面問出來,那就是截然不同的另外一回事了。 這個問題出口得毫無征兆,連寧寧自己都沒反應(yīng)過來。如今努力回想,只記得自己當(dāng)時唯二的兩個念頭。 她好像并不抗拒與裴寂之間的靠近與接觸。 以及,想知道更多關(guān)于他的事情。 無論如何,她真是被暴雨沖昏了頭,才會稀里糊涂問出這句話。 “啊,對了!” 在鋪天蓋地的雨聲里,寧寧忽然低呼一聲,從懷里拿出儲物袋,低頭開始尋找什么。裴寂一言不發(fā)地等,望見從袋子里滾出一個圓潤的白球。 居然是她幫林潯悄悄買下的那顆夜明珠。 “我本來打算試煉結(jié)束后送給他的,沒想到自己要先用一遭。” 寧寧用兩只手將它捧起,手指和臉頰都被映成雪亮,想起裴寂怕黑,便伸手將夜明珠遞給他:“可惜我的星痕劍不知去了哪里,要是有它在身上,我還能讓你看看星星一樣的光,很漂亮的?!?/br> 這個動作很是正常,裴寂卻不知為何眼底微沉,長睫低垂著悶聲道:“我不用?!?/br> “唉?!?/br> 承影看他這副模樣,心里立馬就明白了一切。又開始了抑揚頓挫的小作文朗誦,這回說得哀怨不已、差點就聲淚俱下:“看見那顆夜明珠,是不是覺得心里好酸好疼,悶得喘不過氣?別難過,爸爸我懂你,裴小寂!孩子胸悶老不好,多半是吃醋了??!” 緊緊抱著劍的黑衣少年右手暗暗用力,眼底閃過一絲陰翳。 承影雖然煩人又嘮叨,但最令裴寂頭疼的是,它口中的話絕大多數(shù)都符合事實。 比如現(xiàn)在,當(dāng)他見到寧寧重金為林潯買下的夜明珠,心口的的確確悶得厲害,莫名其妙地有了幾分隱隱的酸澀,一股腦全堵在胸前。 承影最喜歡他這副想揍它卻又被戳中心事的模樣,繼續(xù)嘿嘿笑著打趣:“真沒想到你也會有今天,嘖嘖,嘖嘖嘖,這酸爽,簡直不敢相信?!?/br> 頓了頓,話語里的調(diào)侃意味更濃:“裴小寂,越陷越深越陷越深,你恐怕是徹底栽了?!?/br> “你怎么了?表情那么奇怪。” 它還在嘚瑟個不停,寧寧的聲音便在耳邊響起,裴寂條件反射地抬頭,正對上她亮盈盈的雙眼。 他們之間的距離……似乎有些過于近了。 那層外衫籠在頭頂,讓他連后退都做不到分毫,屬于夏夜的熱氣在狹窄空間里慢慢堆積,把少年人白凈的耳垂染成薄紅。 他本來最擅長忍耐,如今卻覺得心下燥熱非常,喉頭微動,輕輕搖頭:“或許是受周遭魔氣影響……并無大礙?!?/br> “魔氣?” 寧寧聞言環(huán)顧身旁,果然見到薄霧一樣血紅色的氣息。它們似乎被雨水沉沉下壓,盡數(shù)堆積在低處,看上去比平日更濃幾分,像是散開的血花。 “這秘境里怨氣深重,魔氣不知什么時候才能消失?!?/br> 她說著想到什么,正色望向裴寂:“對了,秘境里的魔族都如何了?” “你睡著的時候,我們?nèi)チ似俨寂??!?/br> 他知無不答,緩聲應(yīng)道:“魔族修士在大戰(zhàn)中靈力受損,識海與經(jīng)脈至今未能痊愈,因而無法承受此地濃郁的煞氣。我們趕到那里時,已有不少陷入昏迷,如今全部被關(guān)押在村落里,想必時日無多?!?/br> 魔修們居然會被同族死后留下的魔氣重傷,這應(yīng)該算是某種程度的作繭自縛。 寧寧安靜聽他說完,輕輕把身子往后面的墻上一靠,微仰著頭道:“魔族……裴寂,你怎么看他們?” 她沒有注意到的是,身旁黑衣少年的目光愈發(fā)陰戾幾分。 裴寂答得很快,近乎于沒有任何猶豫,語氣冷得像冰:“窮兇極惡,罪不容誅?!?/br> 這是一件非常諷刺的事情。 自從拜入師門,他了解到許許多多仙魔大戰(zhàn)時候的往事。無論是鵝城事變,還是如今靈狐一脈險些滅族,魔修從來都與殺戮、暴虐與死亡聯(lián)系在一起,令人難以自制地感到厭煩和惡心。 然而可笑的是,他自己就是不折不扣的魔族后裔,打從生下來便沾染了污穢與暴戾的血脈。也難怪曾經(jīng)的外門弟子會成群結(jié)隊找他麻煩,這樣卑劣的血統(tǒng),哪里有什么辯駁的理由。 就像兒時娘親把他關(guān)在地窖里打罵時說的那樣,生來就是不干不凈,不人不鬼,真夠惡心。 裴寂并未收斂神情里的自厭與自嘲,扭頭看向灰塵遍布的墻角。在悶雷和暴雨的雙重夾擊里,他聽見寧寧的聲音。 她的語氣居然稱得上是“輕快”,在開口前甚至短促地笑了聲,像是被夜風(fēng)搖動的清脆鈴鐺花響:“哪有這么可怕?” 裴寂一愣。 “雖然的確有很多魔修犯下過罄竹難書的罪行,但除此之外,魔族也有不那么可怕的一面啊?!?/br> 寧寧的目光很認(rèn)真,一本正經(jīng)地說:“比如琴娘,情愿付出一切,只為保全喬顏這個非親非故小女孩的性命;又比如祁寒,明明只要自行破開水鏡陣法,就不會被我們抓到任何把柄,卻為了保住同族的性命苦苦支撐,最后落得個失敗退場。” 她說罷停頓須臾,思索片刻又道:“哪怕是魔,也是有情的,并沒有絕大多數(shù)人想像里的那么兇惡。所以——” 裴寂聽見她的聲音清晰了一些,或許是因為寧寧把臉頰轉(zhuǎn)到了他所在的方向。于是少女清泠的聲線穿透層層風(fēng)聲雨聲,啪嗒一下落在耳膜:“不要把其他人過分的話放在心上,裴寂。魔族血統(tǒng)又怎么樣,你和我沒差?!?/br> ——她說了那樣大一堆話,原來是想要安慰他。 原著里曾提起過魔族后裔的處境,無一不是如履薄冰、受盡歧視,裴寂從小到大沒受到過什么肯定,身邊只有源源不斷的惡意與責(zé)罵。 但其實他與其他仙門弟子并無不同,同樣是意氣風(fēng)發(fā)、涉世未深的少年人,心里沒有太多彎彎拐拐曲曲折折,如同未經(jīng)玷污的白紙,純粹得過分。 至于此番來到秘境,靈狐族對魔修更是深惡痛絕。 喬顏曾咬著牙告訴他們,要與所有魔族不死不休;“琴娘”亦在閑聊時無意間提起,魔物生性殘暴,必然不會遵循善道,也不知當(dāng)時裴寂聽罷,究竟是怎樣的心情。 寧寧的語氣云淡風(fēng)輕,裴寂胸口卻像壓了塊石頭,遲疑好一陣子,才抿著薄唇看向她。 夜明珠的光華柔和細(xì)膩,像潺潺流水靜靜流淌,穿行于雨絲、發(fā)絲與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絲之間,給女孩圓潤的杏眼蒙上一層瑩白亮色。 他們兩人站在同一件衣物下躲雨,由于身處狹小幽暗的空間,彼此的間隔自然也就微乎其微。 屬于寧寧的梔子香氣四散蔓延,伴隨了冷冷夜雨的寒涼,卻又隱約帶著她身上的溫和熱度。 像絲絲縷縷的線條交錯勾纏,與他的氣息交融在一起。 “不管怎樣,你和那些罪大惡極的壞家伙都是完全不同的,沒必要把自己跟他們劃等號?!?/br> 寧寧說著揮了揮拳頭,信誓旦旦地抬起腦袋:“要是有誰再講你壞話,師姐會幫你好好教訓(xùn)他——你自己也不要胡思亂想,知道嗎?” 她抬頭的時候,正對上裴寂的目光。 寧寧頭一回見到這樣的目光。 漆黑瞳孔深沉得有如大海汪洋,內(nèi)里驚濤駭浪、暗潮洶涌,好像只需要望上一眼,就能將她吞沒其中。 這本應(yīng)是極為危險的視線,卻又極其突兀地帶著濃郁的馴服與苦痛,除此之外還有許許多多復(fù)雜的情緒,她看得不甚明晰,呆呆愣在原地。 裴寂亦沒有移開視線。 他們隔得的確太近了。 不遠(yuǎn)處就是震耳欲聾的雷聲與嘈雜雨點,這處頹敗的房屋角落卻安靜得有如時間凝固。 寧寧的腦袋卡了殼,恍惚間似乎能聽見自己越來越快的心跳聲。 裴寂為什么……要這樣看她啊。 不對不對,那那那她又是為了什么,才要一動不動接下他的視線? 這個念頭甫一掠過腦海,寧寧一個激靈,立刻低下腦袋。 這種時候應(yīng)該要說些話來緩解尷尬。 她本想用手掌捂住臉頰用來降溫,卻又總覺得這樣的動作過于明顯,擺明了告訴他自己在臉紅,于是只得低著頭,舌頭打結(jié)地低低出聲:“怎、怎么了嗎?” 裴寂微微閉了眼睛,輕吸一口氣:“沒什么……多謝師姐?!?/br> ===== 萬幸雷雨在不久以后漸漸退去,寧寧終于得以回到自己的小屋,與裴寂互道晚安后舒舒服服躺在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