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可暈暈乎乎地進了門，一抬頭差點嚇了一跳。她竟毫無預(yù)警地看見自己的父親莫達出現(xiàn)在她家里。

    也不知道他來了多久了，此刻正翹著二郎腿靠在她客廳里的沙發(fā)上，臉上看不出半點情緒，只是雙眼瞄著墻壁上自己畫的的那幅秋景圖，像是在欣賞，更像是無聊下的隨意打量。

    聽見開門的聲音，莫達很自然地朝她這邊看過來。“你回來了？”

    她習(xí)慣地將鑰匙錢包放在門邊的鞋柜上，遲疑地慢慢走過來?！鞍?，你……怎么來了？來多久了？”在她的印象里，自從父親再婚后就很少再見她了，更是很少來這里。她自認(rèn)為是因為和母親離婚的原因，他們畢竟在這個房子里住了那么長的一段時間。

    莫達穿著一件藍色的條紋襯衫，配一條黑色的休閑西褲，看起來完全不像一個已經(jīng)年過半百的人。如果不是因為這人是她的父親，莫可一定會以為他才剛四十出頭，而且還是那種對小蘿莉最有吸引力的萌大叔類型。

    盡管莫達出生在一個極具農(nóng)村生活氣息的城中村，但是毫無疑問，他的穿衣品味絕對不“村氣”，絕對堪比風(fēng)流倜儻的都市型男。在莫可小時候的記憶里，每次父親只要帶著她出門游玩或者上學(xué)，那些和她同齡的同學(xué)通常都是雙眼冒心一臉羨慕地悄悄跟她咬耳朵：“你爸長得真帥！”有一段時間，她還為此洋洋得意了很久。

    莫達像是有話跟她談，手指著沙發(fā)示意她坐下，自己卻是居高臨下地站在茶幾旁邊。她不明就里，愣愣地照做了。

    “聽說這里要拆遷了？”甫一落座，就聽見莫達那聽不出喜怒的話。他眉頭微微地皺著，眼神有些凝肅地睇著她?！斑@么大的事，為什么不跟我說？”

    這話……似乎帶著點興師問罪的意思？

    莫可腦中有片刻的空白，等反應(yīng)過來時才急急開口：“我也是最近才聽街坊說的，本來都還沒確定呢！”她覺得委屈，原以為父親是抽空來看望她的，哪知道是為了這件事。

    她雖然在很多事情上都很天真，但她不是傻子。父親這話里話外，是不高興她將這套房子要拆遷的事告知她。他不是問她拆遷以后怎么辦，以后住在哪里，生活有沒有什么不便，關(guān)心的——竟然只是這套房子？

    莫達似乎沒有看出女兒臉上表情的變化，他雙手抱胸，眉頭還是沒有松下來?！斑@事……你不要管，也別告訴你媽，我自會處理。”

    莫可只覺一股怒意上頭，這怒意里還夾雜著一絲她過去一直不肯承認(rèn)也不愿讓自己去想的涼意。她倏地從沙發(fā)上站起來，抬起頭對著自己的父親?！澳闾幚?？你想怎么處理？還有，為什么不能告訴我媽？這是我們?nèi)业姆孔?，不是你一個人的！”她語氣的尖銳連她自己都沒有意識到。

    莫達似乎完全沒有預(yù)料到女兒的反應(yīng)會這么激烈，所以他放下環(huán)抱的雙臂，眉頭皺得更緊地打量著她?！澳阏f什么？你再說一次？”他印象中一向乖巧溫順的女兒，連在他和她母親離婚的時候，都沒有用這樣的口氣和他們說過話。

    莫可的反應(yīng)是冷笑?！霸僬f一百遍也是一樣的，這套房子不是你一個人的，媽也有權(quán)知道這件事?！币苍S是這段時間因拆遷帶來的壓力和不安，以及工作上的一些問題，她的情緒不怎么好。但是即便如此，她從未有哪一刻像現(xiàn)在這般的清醒——她以為的那個家，以為的那對父母，已經(jīng)跟以前不一樣了！

    莫達氣得手指指著她，手臂還有些顫抖?！澳恪愠岚蛴擦?，敢這么跟我說話了？”他以為女兒會很聽話地按他說的做，沒想到倒是自己把這事想得太容易了。

    “翅膀不硬，我怎么敢一個人生活？”莫可諷刺地哼笑了一聲?！斑€是你覺得，我一直是翅膀不硬的，那你怎么還放我一個人獨自生存？”

    這話讓莫達一時間竟無話可答。這一番話有兩層意思：一是承認(rèn)莫可長大了，可以自己做主了；二是，若是不承認(rèn)莫可長大了，能自己做決定了，那這么些年來，他們做父母的，照顧她的責(zé)任又去哪里了？

    莫達被堵得微微偏了下頭。他是她的父親，就算當(dāng)年他和她母親董秀敏協(xié)議離婚，是她主動提出要一個人住在這里，但作為她父親對她關(guān)愛的缺失，卻是他無法否認(rèn)的。

    莫達低頭默默地思忖了一下，然后調(diào)整了自己的表情，在沙發(fā)上重新坐下來。“小可啊，是爸爸我不好，不該說那些話，你……可以不怪爸爸嗎？”他小心翼翼地瞄著莫可。

    莫可雖面有緩和，卻依然站在沙發(fā)旁不說話。

    莫可繼續(xù)用他自認(rèn)最溫和的語氣對她道：“剛才是我沒把話說清楚，我想跟你說的是，這拆遷的事，很復(fù)雜，不是你一個年紀(jì)輕輕的女孩子可以處理的，我這個做父親的，難道會眼睜睜地在一邊看著，對你，對這事不管不顧？”然后，還列舉了很多例子，跟她講解這拆遷里面暗含的門道和所謂的潛規(guī)則。

    莫可仍一語不發(fā)，卻是很安靜地埋頭聽他講的話。

    莫達覺得她是聽進去了，頓了頓，這才娓娓道：“我要你別跟你母親說，自然有我的理由。這套房是當(dāng)年我爸你爺爺給我買了做婚房的，錢全部是我家出的，你母親那邊沒出過一分錢，我說這房子就是咱父女倆的，難道不對？”

    莫可蹙起眉，認(rèn)真地看著他，一句一句地回道：“mama雖然沒出過錢買房子，但是卻從你們一結(jié)婚就住進來了，這十幾年買的家具電器，她難道沒出過錢？還有幾次裝修，難道不是她主動提起還自己拿錢出來的？mama的付出，你覺得就憑你一句話就可以全部抹殺嗎？”

    莫達愣了?！翱墒恰?/br>
    “對我來說，這套房子是我們一家三口共同所有的，就算它要拆遷或是有別的什么變動，也該是我們?nèi)齻€人一起坐下來共同處理?！边@也是為什么她依然把備用鑰匙繼續(xù)放在他們那里的原因。她總?cè)滩蛔∠耄苍S有一天他們還會來到這里，和她一起過日子，就算不能一起生活，來看看她也行。

    可明顯莫達不是這么想的?！拔腋鉳ama已經(jīng)離婚了，如果沒離，自然是你說的那樣，有什么事一起商量?？墒乾F(xiàn)在她再婚了，又有了自己的家庭，何況當(dāng)年她也沒說要這套房子……”

    “可她也沒說不要，”莫可已經(jīng)不對她的父親抱有溫馨的幻想了，冷靜地指出這個事實?！斑@套房當(dāng)初只是說給我住的，沒有談及所有權(quán)的問題，所以有必要把拆遷這件事告訴她?！?/br>
    說了半天，女兒還是冥頑不靈，這一點讓莫達相當(dāng)懊惱?！霸趺淳透阏f不清呢？”他從沙發(fā)上站起來，手指著窗外，大聲道：“她是公務(wù)員，再嫁的又是個大學(xué)教授，人家過得滋潤著呢！還稀罕你這套小房子？再說，這種拆遷的事，她一個公務(wù)員能跟拆遷辦去討價還價嗎？最后還不是我來跟他們談？”

    至此，莫達才算是把自己的打算透露出來了。

    莫達的惱羞成怒已經(jīng)讓莫可完全無感了，一邊站起來一邊慢慢往大門口移動?！澳阏?？你想跟拆遷辦談什么？這是集資房，有產(chǎn)權(quán)的，按照規(guī)定來談就行了。你回去吧！”她打開大門，淡淡地望著她的父親。

    “你……”莫達氣得紅了眼，完全失去了他剛來時的鎮(zhèn)定自若和風(fēng)度。

    她瞥了眼墻上的掛鐘?！艾F(xiàn)在已經(jīng)快五點了，你該去接嘉軒了吧？”她口中的嘉軒是莫達再婚后生的兒子，今年似乎已經(jīng)六歲了。她幾乎沒怎么見過她這位同父異母的弟弟，主要是因為莫達現(xiàn)在的妻子趙燕琳并不太喜歡她跟自己的兒子接觸。

    莫達怔了下，也看看時間。該去接他兒子放學(xué)了……

    “小可——”他試著最后一次說服她。“我是你爸爸，不會害你的……”

    她靜靜地打斷他的話?！澳阋彩莿e人的爸爸?！边@是平靜的答復(fù)，也是無奈的事實。

    從他們決定離婚的那一天起，她的感受，她的幸福，就已經(jīng)是被放在后面考慮的事情了。每個人都有追求自己夢想和幸福生活的權(quán)利，所以她從沒怪過她的父親母親。

    親情里夾雜著利益，或者，挾裹著親情來追求利益，大概，是最讓人心寒的事情吧？尤其，當(dāng)那個人，將親情看得比利益更重要的時候。

    莫達動了動唇，還想說什么，卻最終說不出別的話，一個人走了。在關(guān)上大門的那一剎，莫可的眼淚不受控制地落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