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有所屬(下)
草木幽深,繁茂得能完全掩住王蕙的身形。 小蕙姑娘如今已經(jīng)不是一個胖子了,甚至也稱得上苗條。原本那副秀美的模樣也逐漸顯露出來,整個人嬌小可人。 自小蕙姑娘變瘦以后,書院的學子便有了不少獻殷勤的。但她都瞧不上。 小蕙姑娘很清楚的記得第一次遇見祝英臺的時候。 世人皆愛皮囊,獨你不好顏色。 一眾學子將她棄之如履,追捧貌美的阿姐。說實在,小蕙姑娘其實已經(jīng)習慣了,她并不嫉妒。但心里多少是有點埋怨的,這世人都愛著皮囊。 祝英臺就是這個時候出現(xiàn)的。 唇紅齒白的玉面公子緩緩將手伸出,在她發(fā)怔之時,微微一笑輕聲道:“勞駕姑娘為我診脈了?!?/br> 那時,小蕙姑娘才發(fā)現(xiàn),不是世上的人都愛著皮囊,而是她沒有遇見不愛皮囊的人。那一瞬間,心中滿是傾慕。 她處處幫著祝英臺,自以為便是愛慕。 直到那日山谷幽潭識破女兒身,心驚膽戰(zhàn),輾轉(zhuǎn)難眠,忐忑不安,不知如何是好! 她心心念念的竟然是個女子。 也不知坐了多久,聽見一個熟悉又陌生的女孩聲音傳來。 “英臺如此拙劣,不知何處幸得姑娘垂青?” 小蕙轉(zhuǎn)過頭看去,祝英臺立在一棵樹下,白衣輕紗翻飛,俊秀無雙。往日不覺,現(xiàn)下才發(fā)現(xiàn)這長相秀氣過頭,半點不像男子。 小蕙默默的轉(zhuǎn)回頭,垂下頭,良久輕輕笑了:“世人皆愛皮囊,獨你不好顏色?!?/br> “那日初見,也只一個祝英臺,向我走來?!彼硨χS⑴_,“后來,再無人入眼。” 祝英臺笑了:“姑娘于我,不過傾慕,而非愛慕?!?/br> 她靠近姑娘,輕輕坐在她的身旁,沖著她微微笑起來:“小蕙姑娘,英臺至始至終,似乎從未認真跟你說聲對不起?!?/br> 她杏目之中盡是認真之色,“對不起。是英臺欺騙了你,上虞祝家沒有十公子,只有十小姐。英臺其實是個女兒身?!?/br> “你又不是有意要欺騙我,只怪我眼拙?!蓖蹀u了搖頭。 祝英臺卻是坦坦蕩蕩:“哪有騙子騙了人,人們不罵騙子,反而怪被騙的那個人?這也太不講理了!英臺認錯。姑娘心善,英臺感激不盡?!?/br> 王蕙聞言,忽然轉(zhuǎn)過頭細細打量起祝英臺來,莞爾一笑:“你要真是個男子,真是值得傾慕!” 祝英臺羞澀的抿了一下唇。 小蕙也緩過來了,幾天的時間也足以讓她放好心態(tài):“話說,我都不知道你為什么要上山來學習呀!你堂堂一個千金大小姐,不應該是大門不出,二門不邁?” 祝英臺用手撐著臉,癡癡的笑了:“每年我家春天,外面就有不少前往各家書院上學的學子,我在院子里望呀望呀,直到下一個春天,心里好生羨慕……那時我便在想……” 祝英臺頓了頓,王蕙連忙問:“你在想什么?” 祝英臺帶著幾分失意說起:“我在想,為什么我不能去呢?為什么只有男子可以呢?為什么要這么薄待我們女子呢?” 王蕙默了,認真的對祝英臺開口說道:“即便作為女子,你也比我值得傾慕很多!” “沒有!”祝英臺連忙擺擺手:“雖說我后來偷偷過來上學,但是女扮男裝在書院上學,并不容易一直都是我姐護著我,不然我早露餡兒了!要說厲害,還是我jiejie厲害!” 王蕙忽的反應過來:“就連九公子也是?!!” 祝英臺尷尬的點了點頭。 “的確了不起!男扮女裝在書院這么久,還拿了不少排名第一!”王蕙甜甜的笑了。 “小蕙姑娘,這件事情……” “我會保守這個秘密的,連我jiejie也不會告訴!”小蕙嚴肅的承諾道。 “謝謝?!弊S⑴_頗為感動的向她道謝,又猶豫了一下,道:“并非獨我不好顏色……小蕙姑娘,其實除了我以外,你周圍的很多人也沒有多在乎啊!” 小蕙一愣,放下對祝英臺的那一層執(zhí)著,她才忽然想起那個少年。 “今天又有什么好吃的?” “姑娘你的手藝真好!不知便宜了哪家公子,真希望我未來的娘子也有這般的手藝!” “很甜,你要么?特地給你買的?!?/br> 也是初見,那少年也沒有嫌棄她的外貌。那時王藍田故意為難祝英臺,把分給祝英臺的菜故意扔在地上,那時她被祝英臺迷了眼一心為她出頭,卻不被王藍田看在眼中。 只有那個看著像混混一般的少年,三言兩語,便氣走了王藍田。 見她學他來磨王藍田,也只笑著在之后湊上前,提點:“對付這種人,不可以客氣。你身上怪香的,可是帶了什么好吃的?分我一份,可不可以?” 少年長相俊秀卻不陰柔,薄唇勾時總是吊兒郎當?shù)母杏X,卻意外的順眼。 劉亦東…… 我好像差點丟掉你了呢…… 少有人知道滿眼功名利祿陰謀算計的馬太守,卻有著附庸風雅的小愛好。 從年少時開始馬平川就喜歡拿一壺酒,兼兩三個小菜和好友在月下慢慢聊天,慢慢做事。那時候的馬平川雖然仍想著大好的前程,不一樣的卻是他樂于這種清雅小事,故作姿態(tài)。甚至想這樣子一輩子過。 知交半零落。 從書院離開后,他已經(jīng)好久沒有這樣子過了。不是沒條件那么做,不是不想這么做,而是每次準備好之后,月下舉起酒杯,卻失了興致。 對面,沒有一個人,笑意盈盈的一起舉起酒杯……周圍,也沒有好友的,嬉笑聲…… 事隔多年他再次在月下與好友一起舉起酒杯時,他才知道他并不是愛好這種風雅的小事。馬平川就是馬平川,愛好的就是功名利祿,大好前程。又怎會喜歡這種附庸風,雅故作姿態(tài)? 他喜歡的只不過是高朋滿座,知交笑談。 還未等一下那杯中的酒,便有一個人搖搖晃晃的走了進來。這人令人意外又不意外。這幾日聽聞陶淵明在山上當先生很久。馬平川有時有意故意要去尋他,又死要面子裝作無意的樣子,偏偏巧了一次都沒有遇見。 馬平川知道,那是陶淵明裝作無意的,實則有意的避開。一個專干功名利祿的官員,一個是逍遙隱逸山水的隱士,他和老酒鬼早不是一個道兒上的人。 陶淵明自然是看不慣他的做派。再說以前,陶淵明也常有看不慣他的時候,給他使絆子。但從來都是小打小鬧,相伴和相助從來不少。 到底才是朋友,所以他終究來了。雖然之前沒有答應,但他還是來赴這一場多年之后的好友小聚。盡管物是人非…… “我說表妹夫,你咋不等我?”陶淵明大聲嚷嚷,“是不是因為不想被我多喝酒!你怎么那么小氣!” 王世玉聽了冷笑一聲,“我都讓人告訴你是幾刻了!你有意遲到,我又有什么辦法?” 胡廣生聽了也笑了,“現(xiàn)在要酒沒有,你喝茶吧!” 陶淵明白了那兩個老貨一眼,直接將桌上那一壺酒全部搶走,就著水壺往嘴里倒,不過半響便喝得一干二凈。 “你……”王世玉皺眉頭。 “吶?!碧諟Y明滿足的打了個酒嗝,直接把酒壺丟給了馬平川:“給你!就你那點酒量還是算了吧!” 馬平川直直的盯著陶淵明,緩緩勾起了唇角:“以前我酒量不如你,可是現(xiàn)在你未必喝得過我!” 陶淵明不服氣的哼了一聲,悠哉悠哉的拉過馬平川:“酒量這東西是天生的,就算你后天練出來也比不上我天生的大酒鬼!不就認個輸嘛!又沒讓你叫我爹!” “你!”馬平川顫巍巍的伸出手指頭指著陶淵明,氣得臉都漲紅了。 陶淵明歪歪扭扭的靠著桌子,一把將馬平川的手指拍了下去,“你什么你!指什么指??!你有多厲害呢!” 瞧著陶淵明一副自在的模樣,馬平川被氣的要炸了的樣子,王世玉覺得這眼前場景實在太過熟悉。曾經(jīng)文武雙全,被稱為雙璧之一的馬平川遇上陶淵明這個無賴,可是倒了八輩子的大霉了。打么打不得,罵又罵不過。實在是秀才遇上兵,有理說不清。 長相清雅的姑娘就在這時端著菜,走了上來將菜擺好,才恭敬的退下。 胡廣生趁機轉(zhuǎn)了個話題:“小王蘭也已經(jīng)到了要出嫁的年紀了!記得幾年前還這么點高,也不知會便宜哪家小子!” “會便宜荀家的!”陶淵明挑了挑眉。 胡廣生這才回憶起這幾天一直在醫(yī)舍幫忙的那個小子:“原來是他呀!”然后轉(zhuǎn)向王世玉說道:“我瞧這個后生很不錯!” “子義(荀巨伯的字)這孩子一身正氣,性情疏朗,是個不錯的人,而且專于學問?!蓖跏烙裰皇橇攘日f了幾句,卻不難看出對荀巨伯的欣賞。 念頭一轉(zhuǎn),王世玉又問起了馬平川:“你家文才,等學業(yè)完成之后也該娶親了,可又想到什么人選?” 馬平川不冷不熱的說道:“我打算替他在大家族里面挑一個女子?!?/br> “你就只關心家世!”王世玉頓時冷下了眉眼。 “只有家世好的女子,才可以幫助到文才?!瘪R平川冷靜的反駁。 “你就不關心品行品貌嗎?”王世玉質(zhì)問他。 馬平川道:“大家族的女子品行品貌哪個不會好?” 這話聽了,陶淵明和王世玉一起冷哼了一聲。 “你還真是個好父親?!碧諟Y明諷刺他。 胡廣生也是對他這種觀念感到不滿的,但他沒有表現(xiàn)出來,問他:“那你打算選哪個家族的?” “上虞祝家,富甲天下?!瘪R平川說道。 聽到這話,胡廣生笑了,笑的卻不像是笑:“你怕不只是為了家世吧!” 陶淵明聽了,也諷刺道:“你自個兒犯的錯,怎么還想讓你兒子來幫你恢復呢?” 一個純正的文人,但王世玉也是反應過來了:“祝傻絕對不會把他的女兒嫁給你!” “我知道,所以不求他同意。只要那個小姐喜歡就行。”馬平川眼上盡是老謀深算,“憑我兒的相貌,哪個女子不喜歡?” 馬文才生得好皮相,丹鳳眸半瞌似海上濃霧,睜時似古井幽潭。錦衣俊美,光風霽月。 “可好好的一個人,被你養(yǎng)成什么脾氣你不知道嗎!”陶淵明向來口無遮攔,“瞧他現(xiàn)在人憎狗嫌的狗脾氣,哪個女子會喜歡,受得了?只怕是他喜歡,別人不喜歡!” 馬平川默了。 胡廣生和王世玉也一起白了陶淵明一眼,叫他住嘴。罵馬平川可以,但是馬文才是絕對不可以的。這是馬平川造的孽。 馬平川又斟酌著開口:“我兒文武雙全,志向高遠?!?/br> “這文武雙全,怎么來的我們不用說了吧!你小時也是文武雙全,可你爹有那么逼你嗎?即使你不逼他,他也可以文武雙全?。?!”陶淵明冷笑,“姑娘要挑自己喜歡的,你應該明白!” 胡廣生心里清楚其實馬文才喜歡的就是祝家的女兒,但他并不說出來,就是想讓馬平川好好吃個教訓。 陶淵明也知道,但是他已經(jīng)看不慣馬平川很久了,指著馬平川的鼻子罵了半天才舒暢。 這場小聚一眾好友互相罵,像是好久沒見的仇敵,并非是許久未見的故交。 可是等罵完,這群好友卻又笑了起來,這時才覺得別了許久之后的隔膜消失了。 王世玉勸他:“讓孩子選自己喜歡的?!?/br> 馬平川沉默了一會兒,點了頭:“好?!?/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