褪去真絲吊帶睡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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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年?你睡不著五年了?” 萬姿一滯。 少年青春而疲憊的臉,令她恍惚間想起梁景明。 血脈基因真是神奇,留給這對兄弟形狀迥異的眼睛,以及如出一轍的神情。 仿佛深潭迸入一簇火焰,他們凝視別人時,瞳仁都亮而清淺,細密睫翼搖曳著,無端端令人心顫垂憐。 “沒事的梁景行,你別想太多了……晚點再補補覺……我先走了哈。” “嗯,姿姐拜拜。” 出了門,還在僵硬地摳指甲,萬姿自知剛才對話蒼白至極。但她工作傍身,無法久留。 更何況,也不曉得要再講些什么好。 接下來的一整天,她忙得片刻不得閑。腦袋卻仿佛增設(shè)了個液晶屏幕,應(yīng)付客戶奮戰(zhàn)現(xiàn)實的間隙,不停大字滾動播放“有點睡不著”、“五年了”,以及梁景行說這話的臉。 他不算她太親近的人,卻讓她隱隱生出某種連帶的不安。 這種感覺好煩。 “你弟是不是睡眠質(zhì)量不好?” 完成工作后回家,睡覺前照例說些悄悄話。 頭靠在梁景明臂彎里,萬姿把今早的來龍去脈講給他聽。 “嗯?!绷壕懊鞯购芷届o,“他是不是一個人在客廳坐著?” 萬姿點頭:“而且他還跟我說,他睡不著五年了?!?/br> 話音才落,她感覺后頸一硬,是梁景明手臂瞬間斂緊,還有他的臉色。 “五年前……是我父親去世的時間。” 萬姿凝住,對上梁景明的眼睛。 是的,她想起來了。 他父親去世,的確五年了。 “我之前跟你講過,我父親是建筑工人?!?/br> “五年前,他給樓房搭竹棚的時候,一個很大的金屬狗臂架掉下來,直插進腦袋里?!?/br> “人當(dāng)然很快就不行了,但那時是有送去醫(yī)院搶救的?!?/br> 梁景明的語氣和表情,令萬姿瞬回之前置身濱海長廊的夜晚。 當(dāng)初他就是這么慢慢地講,把傷心和真心敘述給她聽。 而如今,沉重被覆上了層薄膜,卻遮不住反芻時的苦澀。 “那天是個周六,我弟跟著我爸去工地,看工人們上油漆。我爸出事時他就在旁邊,他哭著一起上了救護車?!?/br> “當(dāng)時他十叁歲,眼睜睜看著我爸死在了車上?!?/br> 梁景明淡得像風(fēng),卻令萬姿不由自主發(fā)冷。當(dāng)她雙手蜷起想縮回被窩時,卻被他先握住了。 輕輕摩挲她掌心紋路,像在同時撫平難言心境。 “你在香港坐過救護車嗎?” 看萬姿搖頭,梁景明繼續(xù)說:“這里的救護車沒有窗,人在后廂就像被關(guān)進了一個金屬牢籠,所有東西都是鐵做的,凍得像個屠宰場?!?/br> “醫(yī)護人員會忙著量體溫測血壓,給傷者手上夾心率儀,整個車很吵很亂,卻一直可以聽見心跳的滴答聲。” “慢慢地,你什么話都聽不清了,只能聽得見滴答聲,一點又一點?!?/br> “你會想要它穩(wěn)一點,強一點,無限循環(huán)也不要緊,你一輩子只能聽見這個聲音也不要緊?!?/br> “可車會開得越來越快,快得像要飛,滴答聲會減慢下來,抖動起來?!?/br> “到最后,就停止了?!?/br> 他的大手也聚上冷意,萬姿不由自主反握得更緊。 梁景明抬眸看她,淡笑了一聲:“其實我也沒坐過救護車?!?/br> “這些,都是我弟弟告訴我的?!?/br> 極靜的夜里,話語像一個個未燃盡的碳粒??瓷先テ岷跓o奇,卻一點點灼著萬姿的情緒。 梁景明說,弟弟始終不肯講,救護車上具體發(fā)生了什么。 他只簡略敘述,因為狗臂架是插在后腦勺,爸爸處在昏迷邊緣,并不知道自己傷得有多重。 所以那天弟弟能做的,就是很徒勞地說些話,阻止爸爸陷入沉睡。 十叁歲少年,哭得厲害還會抽噎的年紀(jì),擦眼淚擦得滿臉污穢,因為雙手都沾滿了爸爸的鮮血。 他顫抖如篩糠,還要強裝堅定地講。也不知是安慰瀕臨死亡的父親,還是說給自己聽—— 沒事的爸爸,一點點小傷。 “也許有他的安撫,我爸當(dāng)時不知道自己不行了。還在跟我弟念叨,淺水灣有戶人家燈還沒裝?!?/br> “做建筑工人收入不穩(wěn)定,我爸沒出事前,閑暇時會接點水電工程。有些工程太復(fù)雜,他就會叫上我或者我弟當(dāng)小工。所以我們很小的時候,就會粉刷、裝燈、改電路?!?/br> “我爸彌留之際,跟我弟講,他這次應(yīng)該要在醫(yī)院休息很久了、,讓我弟去找他的工友一起把客戶燈裝了。答應(yīng)人家的事,一定要做到。更何況那是盞很復(fù)雜的水晶吊燈,裝完了就有五千港幣。” 沉默是一枚小小的鵝卵石,橫亙在溪流般潺潺的敘述之間。阻止不了水慢慢淌,卻驟然添了些許漣漪。 “顯然,我爸沒法在醫(yī)院休息了?!?/br> 嘆了口氣,梁景明淡笑起來。眼里的寥落卻深了痕跡,直墜在萬姿心底—— “‘答應(yīng)人家的事,一定要做到?!€有交代我弟弟去裝那盞燈,去賺那五千塊,就是他的臨終遺言?!?/br> 說不出話來,只能直起身,環(huán)抱住梁景明,讓他把頭埋進懷里。 萬姿仿佛心臟被來回撕扯得酸脹,可她只是個回溯時間的過路人,這感覺卻比不上五年前,這對兄弟咀嚼的任何一點。 “所以……你沒有見到你爸爸的最后一面?!?/br> “我以為……你至少……” 聲音在抖,萬姿說不下去。 他說弟弟當(dāng)時是個單薄少年,可他自己未嘗不是十叁歲。 接受父親猝然離去,安慰情緒崩潰的弟弟,梁景明自己,又花了多少時間。 其他人經(jīng)歷了多少苦痛,她可以不在乎。但她忍不住去管去看,他藏起來的傷口深度。 哪怕只有一毫米,她都心疼他的痛楚。 “沒事的,萬姿?!?/br> 到頭來,反而是他在安慰她:“比起我弟經(jīng)歷的,這算不了什么?!?/br> “自從我爸走后,還有裝完那盞燈,我弟的情緒就一直不穩(wěn)定?!被貞洷还雌?,梁景明聲音有強自壓下的起伏,“之后還經(jīng)歷了一些事情……他有過很不好的念頭……” “反正他一直在跟抑郁做斗爭,吃藥住院,什么都試過?,F(xiàn)在算基本控制住了,但還是睡不著?!?/br> “醫(yī)生說這主要是情緒因素,要他自己走出來才行?!?/br> 萬姿無言。 她身心力竭,就像早晨面對梁景行時情景重現(xiàn)。 沒辦法說什么,更沒辦法做什么。 悲劇來臨,從來都悄無聲息。 它就像個瑰麗得令人恐懼的萬花筒,四處招攬生意,勾著流轉(zhuǎn)命運,無辜地望進去。 而且每個人只能看一次,每一次都是不同面。 搖一搖,你瞧瞧—— 有多絢爛,就有多慘。 夜沒有盡頭,絮語仍在繼續(xù)。他們還聊了很久,關(guān)于情誼,關(guān)于父母,關(guān)于經(jīng)歷。 直至梁景明累極半闔上眼,萬姿便不再說話。 小聲道了晚安,熄滅小壁燈,給他蓋好被子,沒過多久,室內(nèi)浮起沉穩(wěn)的小聲呼吸。 可睡不著的人,輪到了她。 頭一次,萬姿沒有縮進梁景明懷里嘗試入眠。轉(zhuǎn)了個身,她看向門縫那道微光。 不仔細根本無法察覺,落在她視線里卻如此顯眼。 仿佛是指甲邊緣的一根倒刺,明明一點點大,明明無關(guān)痛癢,卻讓人忍不住想摸。 更忍不住想扯。 弟弟又醒著,坐在客廳看手機。 思忖片刻,萬姿開衣柜,褪去真絲吊帶睡裙,穿上內(nèi)衣,還有一套長袖長褲睡衣。 把頭發(fā)松松挽起,在腦后盤了一個法式髻,她知道大部分直男無法欣賞這種發(fā)型。 雖然萬姿老跟梁景明打嘴炮,揚言她會跟他弟如何如何,但回到現(xiàn)實,她還是不想要任何瓜田李下的時刻。 她只想跟梁景行單獨聊聊。 “我也有點睡不著?!?/br> 于是她走出房間,遠沒有早上碰見他的驚詫。 甚至神態(tài)平靜極了,朝微愣的他點頭笑笑,雙手抱肩,秀眉一挑—— “想一起喝一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