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節(jié)
崔鶴唳輕輕擺手,示意她退下去,隨后刻意放緩了步子,倚在門邊看向書案上背如玉樹,腰如約素的女人,活像一個汲取知識的女學生。 溫和的日光將這方書案一角映得明凈溫黃,不知是不是情人眼里出西施的緣故,崔鶴唳只見她周身仿佛有一圈金燦燦的暖光籠罩著,沉溺在日光里的女子靜謐又溫柔,她執(zhí)筆蘸墨,露出一截玉臂,皓腕如雪,整個人氣質(zhì)如畫,華美異常,看得崔鶴唳呼吸一滯,不知為何,眼前的女人過于美麗的容顏顯得有些飄渺,像天邊的皎皎流云,抓不住... 他腦中突然有了一絲不安,以至于腳步有些焦急,發(fā)出了不小的動靜,應(yīng)嘉讓被驚擾了,自是一抬眼便看見了崔鶴唳那高大健碩的身影,她面上凝著靦腆的笑,像一個乖巧的看著大人給她買吃食的小孩。 看著她的笑臉,這下才趨于了真實,崔鶴唳松了一口氣,覺得自己定是受了修文帝那些話的影響,才有些心浮氣躁。 崔鶴唳步子沉沉,繞過書案,站在應(yīng)嘉讓的身后,饒有興趣的看著她給游記批上的注記。 嘉讓一急,這些東西還從來沒有給誰瞧過,有些心虛的想要遮掩,怎奈那雙惱人的大手伸了過來,一只手便擒住了嘉讓的一雙嬌白小手,就像在塌上那般,極其霸道的掌控著她的雙手扣在床頭。 嘉讓不敢再動,心里卻是有些小脾氣,索性抿著唇讓他瞧。那一點點不快崔鶴唳自然感受得到,但他不希望自己的妻子有什么事瞞著他,一目十行看完這些注記,嘴角噙著一抹極淡的笑意,“這字倒是極好。” 他以為女子大多都是習得一手端整的簪花小楷,不料他的小妻子卻是寫得一手英氣流暢的行書,且頗具大家之風,這倒是出乎他的意料。 嘉讓還以為他會疑問自己為何要做下游記的注記,隱隱希冀于他或許還會問一問她是否有什么愿望。 可她看見崔鶴唳的眼神中并沒有要繼續(xù)問下去的意思,只好收斂了心緒。“將軍謬贊了?!?/br> 崔鶴唳聽出了她話里的小性子,微微搖了搖頭,扶正了她的雙肩,聲音低厚,“你要記得,你嫁給了我,便是我的人,但凡有什么,都不可瞞著我?!蹦┝耍路鹫T哄著孩子般,又補了一句,“懂嗎?” 嘉讓聽話的點點頭,抬起眸子看著他,里頭皆是細碎又有些暗淡的星光,“謝謝將軍將書贈予妾身?!?/br> 崔鶴唳不知為何,對上這雙無辜又清澈的眼睛,就有些克制不住的想去觸碰,就像從深淵的淤泥之中掙扎起身的人,迫不及待的想要染指清泉,洗滌身體,凈化靈魂。 他俯下身,克制著那一縷無名的邪火與暴戾,低低說著,“閉眼?!?/br> 嘉讓不知道他要為何,卻也老實的閉上了眼,屏了幾息后,眼睫之處有些輕柔的濕濡感,那個柔軟的觸碰有些虔誠又帶著些渴求。 嘉讓不明白,她縮了縮身子,覺得有些癢意。就在她微微的顫動間,男人像是失控了一般,就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緊緊的箍著她,箍得應(yīng)嘉讓有些喘不過氣來。 她能感受到崔鶴唳的身體好似有些異常,他在發(fā)抖! 應(yīng)嘉讓意識到崔鶴唳的確在發(fā)抖,不知如何是好,只能也用全身的勁兒去擁住他,安撫他,卻也是杯水車薪。 沒過一會兒,崔鶴唳便緩回了精神。 “將軍怎么了?”柔糯的女聲帶來了一絲清明與安撫。 崔鶴唳有些懊惱,看著應(yīng)嘉讓探究又關(guān)心的眼神,不知為何,心中無措,害怕她知道自己身上的秘密。便摸了摸她的發(fā),“我先回書房,晚膳不必等我?!?/br> 應(yīng)嘉讓覺得崔鶴唳應(yīng)該是出了什么事,作為他的妻子,她應(yīng)該要知道一些的,她將書案收拾了一番,前去母親的院子。 然而,崔夫人并沒有告訴她一些實質(zhì)性的東西,反而說了半月后焦山別院皇家設(shè)宴的事。 ...... 焦山別院是皇宮設(shè)置在京郊的一處行宮,這一次設(shè)宴,便是春日宴,一年之計在于春,一個國家的氣運也是從春開始,所以春日宴很受皇室看中。 凡是官居三品以上的大員才能攜妻兒前來參宴,所以應(yīng)家是不會收到宴請的,崔鶴唳帶著應(yīng)嘉讓前來之時,引得不少人駐足,雖也有被崔鶴唳的一身凜冽氣勢所側(cè)目的,但更多的人注意到的是他身邊的女子。 只見那窈窕婉約的女子上著大紅遍地織金通袖衫,下著五色錦盤金彩繡綾裙 ,彩裙曳地,蓮步輕移。舉止體態(tài)可不就如詩中所述的那般,踐遠游之文履,曳霧綃之輕裾。 這般濃墨重彩的衣飾其實在場的女眷都能穿,可還沒有哪個女子能同崔將軍的夫人這般,將艷麗華貴的衣裳穿得如此像一位乘風而來,居于九天的瑤池仙子。 那通身的嬌貴之氣自成一體,說是嫡公主也使得。 再看女子相貌,在座之人皆是被驚艷得移不開眼。濃艷昳麗的女子五官精致秀美,皎若太陽升朝霞,灼若芙蕖出綠波,整個人熠熠生輝,光芒就像長在了她的周身。 外頭因著應(yīng)嘉讓的出現(xiàn)引起了不小的轟動,賀蘭頤聽說外面來了個足以艷冠京都的美人,立馬便知道是嘉讓來了。 興沖沖地跑了出去,兩個舊相識的女子見面自是少不得一番話閑,崔鶴唳便由著她,蘭荇就算沒得崔將軍的眼神也知道要好好照顧夫人。 崔鶴唳離開去了男賓處,在場的夫人小姐們才敢來嘉讓的身邊打招呼,有賀蘭頤作陪,嘉讓自是端莊得體,寵辱不驚的應(yīng)付著。 雖說面上平靜無波,但一下子這么多人圍著自個兒,嘉讓心里還是有些緊張的。 入了女賓的席面,那流水一般的美味佳肴便依次呈了上來,賀蘭頤因著是未出閣的姑娘,所以不便與嘉讓坐在一桌,卻也是挑了一個極近的地方與阿姐賀蘭頊挨著,而賀蘭頊作為嘉讓的表姐,自是會照看她一二。 雖說是皇室顯貴們之間的宴會,可還是有不少嘴碎的夫人小姐在竊竊私語,不消說嘉讓也知道這里頭在說她,看她們不善的眼神,定是將年前將軍搶親一事當做談資消遣。 這時,那位經(jīng)久不見的靜嫻公主從上首緩緩前來,旁邊自是還有一個英國公府的大小姐紀瀾燦。 靜嫻知道她嫁給了崔鶴唳,雖說已經(jīng)對自己構(gòu)不上威脅了,但她們之間的過節(jié)可不會因為她的嫁人而消失。 靜嫻似一個使壞的熊孩子那般,語氣夸張又故作疑惑的對嘉讓說,“將軍夫人,本公主聽說崔將軍是將你搶回去的?他為什么要搶你?。俊?/br> 十五歲的公主,卻還是如此頑劣,李霽送靜和公主進來,便看到靜嫻刻意為難應(yīng)嘉讓,他眉心微擰,漆黑的眸子一冷,猶如一汪深潭。 李霽不由走上前去...... 第14章 應(yīng)嘉讓還未作答,只見宴席中的夫人與小姐們紛紛起身,那些未婚姑娘眼睛里的光彩藏也藏不住,似是見到了情郎一般,通通往宴席入口處張望,嬌怯著咬唇。 紀瀾燦見狀,扯了扯靜嫻的衣袖,示意她別說話。隨后不經(jīng)意間撩了撩耳后的鬢發(fā)。 賀蘭頤也拉了一把嘉讓,少女含羞,激動的小聲竊語,“是燕王殿下!” 燕王殿下?那便是賀蘭頤口中謫仙七皇子了。 應(yīng)嘉讓看熱鬧一般的側(cè)過身子,想著這人會有多好看,才能讓滿堂的女子都喜出望外? 只見一個芝蘭玉樹般的身影身著琉彩織金暗紅四爪蟒袍,矜貴又肆意,一出現(xiàn)便極為引人注目,與他周身的氣度如出一轍,天然一段傲骨,拿捏的恰到好處。 那男人生得氣宇軒昂,高大的身軀逆著光,卻如同從霞光萬丈中緩步向嘉讓的方向走來... 應(yīng)嘉讓附一瞧清楚他的面龐,整個人愣在了原處,就像是弱小的兔子遇上了任何一個可怕的天敵,都會天性使然,軟下身軀去臣服即將被拆骨入腹的命運。 是他! 芝山上的那個男人,竹齋里那個對自己欲行不軌的男人... 應(yīng)嘉讓面色不安,心中驚慌,為什么會在此處碰見他?他便是燕王殿下嗎? 眾人向燕王殿下低身請安,只有嘉讓一人還沒有回過神來,只見李霽天生帶有一股危險感撲面而來,那副生人勿近,慵懶鬼魅的氣質(zhì)襯得他就像是山中幻化的妖孽一般,讓人望而生畏。 他一眼不差的盯著嘉讓,就如嘉讓也驚詫的看著他一般。 那雙出挑的桃花眼中好似是天生的深情款款,直叫人看得心驚膽顫??擅嫔弦琅f是清冷的疏離之色。 李霽走到了靜嫻的身前,靜嫻是有些怕這個七皇兄的,雖然這個皇兄是她眾多哥哥中最俊美無儔的,可他并不愛與她們相處,甚至是有些傲慢的不屑,四哥曾同她說過,雖然他是被父皇放棄了的兒子,以后不可能會有實權(quán)在手,可也千萬不能得罪。 她一開始不懂,想引起這個漂亮哥哥的注意,可他看向自己嫌惡的神情令她膽寒又挫敗,從少時起,她便不會在七皇兄面前瞎晃悠。 “皇兄安?!狈讲艊虖埌响璧娜擞錾狭烁鼜姷娜艘凰查g變得謹小慎微。 “嗯。”男人惜墨如金,只這一字便讓靜嫻臉上有些掛不住了,這話里的輕視意味她比誰都懂,七皇兄心思難測,左不過是她不能得罪的主,靜嫻隨即灰溜溜的退回了自己的位置里。倒是紀瀾燦在一旁并未有動靜。 李霽暗戳戳的幫嘉讓把討厭的人給攆走了,卻一聲不響,等著嘉讓來同他說話,他就那么定定的看著眼前這個凝脂雪色,姣美不可方物的女子。看著她臉上變了幾道的惶惶神色,也看著她綰起了青絲盤起了婦人髻,眼神晦暗不明。 嘉讓聲若蚊吶,卻也不失禮數(shù),“燕王殿下安?!甭曇衾锏念澮庵挥须x得近的李霽能捕捉到,他居高臨下的看著委身請安的女子,濃密鴉睫微微翕動,如蝶翼般輕輕拂過他的心頭。 這人不說話的時候,于安靜中氣吞山河。天之驕子,皇天貴胄往往就是這樣吧?總是愛用冷漠疏離來拉遠與人的隔閡。 李霽在眾人眼里破天荒似的回答嘉讓,“方才皇妹魯莽,夫人勿怪...” 男子嗓音低沉清冽如清泉松風,這樣一句話,就像晴眉之地,熹微之中飄散著裊裊青嵐,不經(jīng)意便會使人心中漾著漣漪。 “不、不緊要的。”嘉讓下意識的抬眉,見他此時與芝山上的態(tài)度大相徑庭,心想著貴人多忘事,他應(yīng)該已經(jīng)忘了那段小小的插曲吧?況且那日她身著素凈的道袍,和眼下紅妝艷抹應(yīng)該差別甚大。認不出也是常態(tài)。 果然,只見燕王頷首,眼神就像輕輕掠過她一般,帶著不可名狀的復雜情緒,轉(zhuǎn)而出了女賓席處。 嘉讓頓時松了一口氣,身體都要脫力了似的。賀蘭頤卻高興壞了,她緊挨著嘉讓,一副春心蕩漾的迷妹模樣,“嘉讓,嘉讓,七殿下同你說話了,他說話了...” 嘉讓輕蹙秀眉,他難道不說話的嗎?又不是啞巴。 賀蘭頤見她這般,便壓下心中激切,“你剛剛瞧見殿下怎樣對待靜嫻了吧?他就是這般對待旁人的,孤傲得緊,卻迷人得要死。” 嘉讓心不在焉的聽著,心緒難以回籠。 春日宴明面上來說是個達官貴人聚集一堂為國運祈福的宴會。可私下里,就如上元宴一般,也是各家夫人為家中兒女相看人家的好由頭。 此時晴空萬里,水榭里笙歌輕慢,舞姬翩翩起舞,賢妃娘娘姍姍來遲,眾人起身,恭敬見禮。 嘉讓在人群里低著頭,倒也不打眼?;屎髿浱於嗄?,中宮之位一直懸著,而皇上將后宮事宜通通交由賢妃打理,雖沒有皇后之實,卻已擔皇后之責。 嘉讓得以看清賢妃全貌,也忍不住心中稱贊,是個溫柔了歲月的美人,不惑之年的女人再怎么保養(yǎng),還是會在不經(jīng)意間露出皺紋與疲態(tài),可這位賢妃娘娘不但沒藏著掖著,倒十分優(yōu)雅大方的輕描素妝,將整個人雍容華貴的氣質(zhì)展現(xiàn)的淋漓盡致。 賢妃擔得一個賢字,自是德才兼?zhèn)洌@場宴會也是經(jīng)由她手策劃舉辦的。 往年的辯賽與詩詞歌賦必然少不了。 這些花樣子往年也都是各家小姐競相參與的,所以嘉讓只在一旁靜靜笑看著賀蘭頤抓耳撓腮,見她求助的看著賀蘭頊,賀蘭頊一副我也不知的表情,讓嘉讓忍俊不禁。 賀蘭頤氣呼呼的坐下,憤憤不平的撇向嘉讓,“我就說紀瀾燦這個人討厭得很吧,自己有點墨水就知道賣弄,這吟詩作對本就是玩?zhèn)€淺顯易懂,她可倒好,一上來就整死對子,這讓我怎么做得出來?” 嘉讓安慰她,“本就是古人遺留下來的絕對,回答不上也不打緊的。” 紀瀾燦暗自留心著應(yīng)嘉讓那一處,方才她一眼不差的瞧著七殿下與她。 只見殿下眼波流轉(zhuǎn),看向她也就罷了,卻還說上了那么一句一反常態(tài)的歉意。 雖然這個女人嫁人了,但也不可掉以輕心,女人的直覺總是來的奇妙,她覺得應(yīng)嘉讓給了她史無前例的危機感。 紀瀾燦不懂她什么路數(shù),想著既然是祭酒的女兒,怎么著也是滿腹才華,便出了幾個極難的上聯(lián)。笑意盈盈的看向應(yīng)嘉讓。 嘉讓想著自己是已嫁之身不興出風頭,所以回答得中規(guī)中矩。 這令紀瀾燦很是滿意,想著果然是個木頭美人,空有美色而已,怎么比得上自己滿腹經(jīng)綸? 這場春日宴儼然變成了詩詞會,一個奉酒的宮女在嘉讓身邊耳語,“夫人,將軍說夫人只管盡興便好,萬事有將軍擔著。” 這意思十分明了,這是讓她不要同人客氣,若是出了差錯也有崔鶴唳護著她。隔著簾幕,他們男賓處若隱若現(xiàn)的,難道他們正在看著這里? 思及此,嘉讓倒是有了些底氣,不說旁的,將軍給人的感覺便是十分讓人信服的,所以,她倒也不必拘謹。 紀瀾燦嘴角一嘲,不知對靜嫻公主說了什么,公主竟直接繞過了詩詞,轉(zhuǎn)而提出了儒生們常舉辦的辯賽。 “春日宴乃是為我大齊國運祈福,既然如此,咱們就辯上一辯這國運如何?” 女子不得干政,更不得妄議朝政,靜嫻可不敢做這么放肆的事,所以這就是女兒家大肆贊美家國山河的辯賽。 眾人應(yīng)聲,靜嫻率先開口,“既如此,我便拋磚引玉,以去歲戎狄擾我大齊邊境為引,說說這古往今來干將決策與百姓福禍之依存?!?/br> 靜嫻嘴角一揚,挑釁的看著應(yīng)嘉讓,這下引出了崔正欽戰(zhàn)場上決策失誤一事,就不怕她辯解之時不會行出了差錯。 紀瀾燦引經(jīng)據(jù)典,字字犀利將這一辯賽推向了高潮。 應(yīng)嘉讓聽著她們話里話外痛惜百姓流離失所,心疼將士拋頭顱灑熱血,直直的將茅頭指向了犧牲的大將軍。 她看著簾幕那頭若隱若現(xiàn)的高大男子,雖看不清他的面貌,卻也知道那一年他過得該有多艱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