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節(jié)
馮大石開始回想方才自己一共吼了多少句, 頭上的冷汗流得更加歡快了。 李畫盈等他磕磕巴巴地把話說完之后, 才道:“如今戰(zhàn)事緊張, 馮大人是秉公辦事,何罪之有?” 馮大石頓時松了口氣, 連聲說道夫人真是深明大義,隨即十分上道地問:“方才聽墨姑娘說,夫人您要征用官船, 咱這三水城還有更好的船,下官方才就已經著人去調取,順便通報太守大人,太守大人此時應該正在趕來的路上?!?/br> 李畫盈點點頭,笑道:“馮大人辦事細致。” 馮大石連忙又謙虛一番,隨后才告了一聲罪,又出去繼續(xù)監(jiān)督白水江船只情況。馮大石的辦事速度奇快,太守人還沒到,官船已經調到了,等李畫盈等人安置好之后,太守剛好領著一眾仆從侍女守衛(wèi)等急匆匆趕到。 仆從侍女守衛(wèi)等是給李畫盈配置的,是馮大石在命人通報時順帶提醒太守的。李畫盈感謝了一番之后,帶著眾人馬上開始趕路。 越往前走,白水江兩岸戒備愈發(fā)森嚴,江面上也每隔一段便有軍船立著。李畫盈一路上只得不停明示身份,碰到有驗明身份后還阻撓的,就直接說有重要軍情需告知霍叢本人,最后終于來到了東晉的邊界赤峰城。 官船從一排排戰(zhàn)船后緩緩駛過。與戰(zhàn)船相比,官船簡直跟像用紙糊成的小舟。戰(zhàn)船的身影在繚繞江霧中影影綽綽,仿佛一群伺機而動的巨獸。 武安將軍夫人從白水江一路趕來的消息,早有人報進霍家軍里。但霍叢正在與眾將領商討戰(zhàn)略,通報的士兵一直沒有機會傳話,于是直到李畫盈被引到帥帳前,霍叢都還未知道,自己家的夫人千里迢迢趕過來了。 帥帳乃是機密之地,蕭丞淮和墨九被帶到了別處,只有身為將軍夫人的李畫盈才被允許進入附近區(qū)域。 只有一帳之隔,但李畫盈卻莫名地緊張了起來。 她想到了她和霍叢的孩子,想到了自己對霍叢的隱瞞,然后猛然發(fā)現(xiàn),自己其實還沒想好要怎么和霍叢開口。 李畫盈雙手背在身后,腳尖無意識地戳著帳前的雜草。不知過了多久,帥帳中漸漸傳來了人聲,越來越靠近帳簾邊,李畫盈腳尖一頓,知道是里面結束討論,準備出來了。 于是,霍叢剛結束了長久的商討,打算出去查看戰(zhàn)船布陣情況,一掀開帳簾,就跟李畫盈的目光堆了個正著。 霍叢:“……” 霍叢一時間不確定自己是在做夢,還是出現(xiàn)幻覺了。 霍行遠一行人出使中途,北寒西漠便突然宣戰(zhàn),永安帝命他馬上趕往赤峰城,同時重新布置白水江沿城防御。他到了赤峰城后曾有一戰(zhàn),但對方仿佛預知了他所有的計劃,剛交戰(zhàn)他便察覺異常,馬上退回死守。 隨后不久,他便收到了霍行遠的書信,信中告知他大覃、東晉談判順利,且他的夫人懷有身孕,他即將為人父親。 因為霍行遠怕影響霍叢出戰(zhàn)狀態(tài),所以在信上并沒有提及李畫盈留在大覃境內。 霍叢走在最前頭,帳內的其他人隨他身后,結果好半天了這主帥居然還堵在門口,林紹飛從旁邊的縫隙把臉擠了出去,就看到那理應在凌州城好好養(yǎng)身子的將軍夫人,看到她此時竟然出現(xiàn)在這帥帳前,跟自家主帥正大眼瞪小眼地互相看著對方。 林紹飛脫口而出的一聲“夫人”讓霍叢回過神來。 霍叢終于確定自己不是在做夢了。 她竟然真的來了。 他的小公主,平日里吃穿用度都是最好的,精致的妝容,華貴的首飾,上好的衣裳,往皇城貴族女子中一站,也必定是最美艷奪目的那個。 然而此時站在他面前的女子,不施粉黛,那花瓣般的雙唇是淺淺的粉色,纖細的肩上搭著過大的斗篷,讓她整個人看起來弱不禁風。 不知為何,霍叢忽然就想起,當初小公主在大覃行館內問他話的樣子。 那天小公主穿了一身狐裘,一張小臉帶著未長開圓潤,下巴都被埋在了毛茸茸的斗篷領子里。她的瞳仁漆黑,專注地看著他,眼底帶著些許好奇,認真地等著他的回答。 她那時問的是,如果我們成親了,你會對我好嗎? 霍行遠想竭盡全力對小公主好,可如今站在他面前的小公主,卻孤零零一個人站在帥帳面前等著他,身上連斗篷都不是從將軍府中帶出來的,許是衣服沒帶夠,其他人不知從哪里找來將就用著。 而此時,她還懷了他的孩兒。 霍叢感到心里最柔軟的那處,又甜又酸。他快步走上去,將李畫盈攬入懷中,聲音微微發(fā)顫:“嬌嬌?!?/br> 霍叢摟得太緊了,李畫盈覺得有些喘不過氣,不舒服地動了動,霍叢馬上反應過來,立刻便松了開來,一臉緊張地看著她的小腹:“是……是擠到了嗎?” 李畫盈原本還有些緊張,一聽到他的話忍不住笑了:“怎么會,這才兩個月啊?!?/br> “唔……這樣。”霍叢也不是很懂,一時間有些手足無措。 霍叢出來了之后,帥帳中其他人聽到林紹飛的喊聲,也紛紛快步走出來,向李畫盈一一行禮。眾人也十分識趣,很快便找了各自忙去了。 霍叢交代林紹飛代自己巡查,然后便將李畫盈帶進了帥帳。 帥帳內非常寬敞,地上鋪了毯子,兩邊各擺了一排小案幾。正中豎著一塊屏風,屏風后是一張矮榻,屏風前是一面帥旗和案桌,案桌前又放置了一個巨大的沙盤和地形圖,地形圖上仿制了東晉、寒、漠的模型,在一些地形位置處插了旗子。 霍叢牽著李畫盈繞過屏風,扶著她坐到矮榻上,捧著她的臉,忍不住親了親,唇角也不由自主地翹了起來:“嬌嬌怎么來了?感覺身體怎么樣?” 李畫盈方才在外面等候時,便已經從引路的那名士兵那處,旁敲側擊地問出了一些事情,那士兵還一臉憨實地恭喜她,說她從凌州城來到前線,心系霍將軍,感情真好之類。于是李畫盈便知道,霍行遠沒有告訴霍叢,自己被留在了大覃。 這一路上她并非沒想過要如何跟霍叢解釋。無非就是兩個選擇:要不全部告訴他,要不一點都不告訴他。 然而,如果繼續(xù)隱瞞,那霍叢出戰(zhàn)便會非常被動。 所以,也就只剩下全盤相告了。更何況,她知道霍叢是肯定相信她的,也不會怪她的??稍掚m如此,道理她都懂,但此時此刻面對著霍叢,話到了唇邊,卻依然難以啟齒。 她將頭埋在霍叢肩上,悶悶地“嗯”了一聲:“還好,就是有些乏?!?/br> 霍叢一下子就緊張起來了:“要不要傳軍醫(yī)?” 李畫盈正郁悶著,被他這一下都給逗樂了,又把頭抬起來,眉眼一彎:“你們軍醫(yī)還會看這個啊?!?/br> 霍叢才不管軍醫(yī)會不會,先把人傳過來再說,剛想站起來到外面喊人,被李畫盈拉住了手。 李畫盈搖了搖他的手,聲音又輕又軟,撒嬌一般:“我一路上過來,有的城守都已經拿紅顏禍水的眼神看我了。我一來就傳軍醫(yī),你是要坐實我那迷惑你心智的罪名啊。” 霍叢皺了皺眉:“哪個城守,嬌嬌把名字告訴我?!?/br> 李畫盈笑了笑,道:“不記得啦?!?/br> 霍叢嘆了一聲,反握住她的手,與她十指相扣:“別胡思亂想,你在我身邊,才是讓我最安心的?;粜羞h那家伙一封信寫得含含糊糊,讓我心里著急?!?/br> 如今這局勢,呆在霍叢身邊,確實是最安全的。李畫盈乖巧地點了點頭,隨后又說:“阿鯉,我這次來,是真的有軍情告訴你的?!?/br> “嗯?”霍叢刮了刮她的鼻子,笑道,“難道我家嬌嬌還會排兵布陣?” “我是認真的,”李畫盈拍了拍他作亂的手,道,“墨三也在這里對嗎?你把他抓起來關好?!?/br> 皇室的影衛(wèi)經過嚴格挑選,不論是出身還是功夫,理應都是無可挑剔的。墨三被李畫盈派出去護送麥成修返回大覃后,在霍行遠等人出使后,便回到將軍府。墨三說大覃太子吩咐了墨影衛(wèi)要保護公主時,兼顧駙馬,因此隨他一同來了赤峰城。 如今李畫盈卻說要將墨三抓起來,霍叢頓時有點摸不著頭腦,但李畫盈的表情很認真嚴肅,他知道她不會拿這種事開玩笑,心中隱約感到其中必定有內情,問道:“嬌嬌,這是怎么回事?” 李畫盈深呼吸一下,看著霍叢道:“墨影衛(wèi)歸我皇兄管。皇兄他……他和北寒的太子妃……聯(lián)手了。墨三是他派到你身邊來監(jiān)式你的?!?/br> 霍叢:“……” 第85章 坦白 李畫盈將跟隨東晉出使的過程, 告訴了霍叢。 她的皇兄是如何騙過霍行遠,將她強行留在銅山鎮(zhèn),她如何在墨九的幫助下逃出客棧, 和蕭丞淮、潵無霜匯合, 又是如何從銅山鎮(zhèn)輾轉來到這里找他。 霍叢聽得驚心動魄,終于知道為何他的小公主看起來如此消瘦——她在被信賴的兄長軟禁后,想盡辦法逃出來, 懷著身孕又是騎馬又是坐馬車又是坐船, 長途跋涉了一路! 即便從前他想一刀捅了蕭丞淮,可這次也正是因為蕭丞淮, 小公主才得以成功來到赤峰城。 “我不該讓你一個人去的?!被魠矌缀跄芟氲?,她的小公主知道被自己兄長軟禁利用時,內心是有多么無助。他此時內心全是自責, 聲音都有些抖,“是我不好, 我不會再離開你身邊了?!?/br> “皇兄他……”李畫盈神色黯然,“這么看來, 是我以前從未了解過皇兄的真正想法。他是大覃的太子, 背負了太多的東西。” 在李畫盈印象中, 她和二姐都是父皇和母后的掌上明珠, 可對皇兄李明賢卻是非常嚴厲, 動輒責罰。 然而, 即使從小被慶元帝嚴格要求,李明賢從未有過任何怨言, 一直以來都是大覃貴族子弟的模范,慶元帝也因此對他寄予厚望。 近年來大覃內憂外患,附屬國蠢蠢欲動, 但各附屬國中還是有疏遠之分。東晉守規(guī)又富庶,李明賢早就動了拉攏之心,曾經向慶元帝提出和親的建議,連替身都找好了,只是慶元帝不同意。 誰也沒想到,東晉竟然主動求親,而李畫盈又愿意和親,且那駙馬霍叢,竟然是東晉永安帝與先皇后的親兒子! “北寒的太子妃蘇若雪,她知道你是皇子,然后告訴我皇兄了?!崩町嬘荒橃?,無意識地絞著衣角,“沉夢的解藥也是她給皇兄的?!?/br> 霍叢心中有許多疑問。 比如說,那北寒的太子妃蘇若雪,又是如何得知他的皇子身份? 但霍叢知道此刻李畫盈定是非常不安,于是什么也沒問,握著她的手,將那片皺巴巴的衣角解/放出來:“嬌嬌,別擔心,有我在。” 李畫盈一直都知道,霍叢一直都無條件信任她,這讓她覺得更加內疚。她看著霍叢溫柔又堅定的目光,覺得眼睛有些發(fā)熱。 “可是我皇兄騙你了?!崩町嬘瘞еp微的鼻音,道,“我也騙你了?!?/br> “嬌嬌忘了嗎?我也騙過你的。當初若不是你闖入瑞王府,我和父王都沒打算讓你知道我是皇子。”霍叢用拇指輕輕摩挲著她的眼下,“你看,咱倆扯平了?!?/br> “可我……”李畫盈最受不了霍叢這樣,“可我還沒說完?!?/br> 霍叢笑了笑,溫聲道:“沒關系的,嬌嬌慢慢說?!?/br> 這一說,也許有的事情就無可挽回了。 與其說上一輩子是一場惡夢,不如說重生這一世更像是夢,美好得讓她覺得有點不真實。她其實大可以像從前告訴她皇兄的那樣,借口說自己夢到神仙,受神仙指點,將預知的事情告訴霍叢,然后霍叢也許這一世不會知道她的秘密。 可她不想這樣。 李畫盈眼中浮起一層水光,纖長的睫毛微微顫動,像一對受驚掙扎的黑蝴蝶?;魠部粗悄?,既心痛又憐惜,仿佛怕嚇著她一般,輕聲道:“嬌嬌,你還記得當初你父皇賜婚之前,我在大覃使館里說的話嗎?” “你那時候說,”李畫盈的思緒倏地回到那天,怔怔道,“你說……但凡我想要的,只要你有的,你都會給我?!?/br> 霍叢一臉欣慰的模樣:“太好了,原來嬌嬌記得?!?/br> 李畫盈低頭不語。 霍叢輕輕地抬起她的下巴,她的眼角劃過一滴淚光。他握起她的手,放到自己心口處:“連我的性命,都是嬌嬌的。” “你離開你的皇兄,回到我身邊,我豈會不懂你的情意?”霍叢嘆息,“嬌嬌,我不是狼心狗肺之徒?!?/br> “我知道的,我只是……”她只是為上輩子的自己羞愧。李畫盈深呼吸一下,問道,“阿鯉,你相信人有前世今生嗎?” 霍叢沒想到李畫盈糾結了半天,竟是問他這樣一句話。他不信怪力亂神之說,但他相信自己的夫人。于是他點了點頭,道:“我信?!?/br> “當初你們來大覃求親之后,我讓皇兄派人去教訓你,沒多久后我感染風寒,大病了一場……” 驕縱高傲的大覃公主,拒絕了東晉使者的求親,在一年后的戰(zhàn)亂中被寒國蕭王俘虜,受盡折辱,然后又在東晉要求寒國交出她的時候,選擇了自盡……李畫盈說起了那曾經讓不堪回首的上輩子。 她至今也搞不明白,她這是在那場病中做夢過完了上輩子,還是時光回溯穿越到了從前??傊?,這聽起來非常荒誕,可確實又實實在在地發(fā)生了。 “漠國的蕭王蕭丞淮,和太子妃蘇若雪,便也是同我一般?!崩町嬘娀魠惨恢卑察o地聽她講,也不知道他現(xiàn)在心里如何想,咬了咬牙,說出了讓她最介懷的事實,“我當初……當初答應和親,便是因為你有保護大覃的實力?!?/br> 李畫盈說完最后一句,感覺壓在自己心上的大石消失了,繃緊許久的心弦松了下來,讓她覺得有些脫力。 霍叢在成親之前,一直覺得他的小公主是大覃皇宮的金絲雀,既漂亮又脆弱,需得用心去照顧??珊髞硭f不要被當成金絲雀,要與他并肩同行,還當著霍家軍與定江水師的面前贏了晏鳳清,他那時又覺得,小公主其實是堅強又好勝的。 他總覺得自己一直都摸不透小公主,原以為這便是傳說中的女人心海底針,直到今天他才發(fā)現(xiàn),那是因為她心中一直壓著如此沉重的事。 但他知道她對自己是真心的。 霍叢想了想,笑著問李畫盈:“嬌嬌,你知道當初為什么東晉要求親嗎?而且不是為皇子求親?!?/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