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一抹驚然從裴靖清眼中掠過,收回落在裴苒身上的視線,真心感慨,“但愿等苒苒大學(xué)畢業(yè),寇軍已經(jīng)被我們驅(qū)出國門?!?/br> 裴靖波坐向裴靖清身邊,架起腿搭話,“那樣最好,苒苒可以專心翻譯我們裴師長的日記,讓寇人見識見識,叫他們膽寒的裴師長,對本邦是如何傷時恤民、慈悲無敵?!?/br> 這叁個人,連連窘得裴苒幾乎無立錐之地。 裴靖清正眼認(rèn)真地看裴靖波,默片晌,“我的日記本意只是寫給苒苒看的?!?/br> 他的宿命是馬革裹尸,得給苒苒留下些什么,讓她知道她父親是什么樣的人。 裴苒心頭猛跳。 幸好傭人看裴靖波下班到家,來問要不要開飯。 一大樹的梨花,開得正繁正盛,如明燭映著夜空,淡淡的香氣不息,彌散在院子里。 檐下和堂屋的燈,通明又柔暖,照出太平光景時尋常人家圍桌而坐的和樂平靜。 晚飯將罷,裴靖清面露難色,藏了幾天的話,不得不說了,“母親,兒子慚愧,有句話,不知如何開口。” 林芝蕙和裴苒都舉目看他。 “入汵動員令已經(jīng)下了第五道,軍隊開拔在即,承蒙軍長關(guān)照,允了幾天假期。但很多弟兄十多年未回家鄉(xiāng),身為師長,這個時候,理應(yīng)在師部督策集訓(xùn)、穩(wěn)定軍心。兒子怕是,不能久留。” 林芝蕙愣了一瞬,輕“啊”一聲,轉(zhuǎn)堅定道,“保家衛(wèi)國,鼓舞士氣,是一等大事,就該夙夜在公、全心全力,我理解?!?/br> 一旁的裴苒乍聽之下,像一口氣喘不過來,胸口愕然憋悶。 裴靖清肩上責(zé)任重大,話在情在理,她除了寡言落落,也不能如何。 “苒苒?” 面前的人恍惚在叫她,裴苒醒味過來,微不可聞地茫然叫了聲——“爸爸。” 裴靖清聽到了,輪到他一愣,繼而才交代,“在家好好的。” 飯后不多時,裴靖清便帶領(lǐng)勤務(wù)兵回師部。 “爸爸!” 啟動的軍車梗然停住。 嬌嬌的身影懷抱好些東西,從鏡里小奔跑來,清姿纖窈,倏地陌生,是與己不相干的鏡中花、水中月,裴靖清不知不覺就貪看了。 裴苒微喘著在車邊站定,十七八歲的年紀(jì),正是最清秀可人的時候,可與身前油紙包上的蘭草比嬌。 路燈的光柔和地氳在身側(cè),讓單薄的身子,籠上一層不容侵犯的神圣矜嚴(yán)。 裴靖清的眼睛隱在車頂陰影布下的暗色里,裴苒想大概他的視線未受妨礙,故未體諒她,不傾身。 但這端然嚴(yán)整之態(tài),無形中增了幾分疏離的峻卻,她下意識覺著陰影中的裴靖清神秘難瞻,不像父親。 一時間,話都被哽回去了。 抱著紙包的手臂緊了緊,蘭草的花枝搖動逸香,開化了濃稠不清的混沌。 “苒苒有話?” 清磁的聲音一來,裴苒腳趾悄悄抓起,風(fēng)像長了爪牙口齒,過身都是推搡慫恿的意味,她抿了下唇,費力遞舉,“這是我昨天給你買的東西,你帶上?!?/br> “……” “抽煙不好,你少抽點,最好戒掉。我有給你買煙,只想你留著。” 叁支蘭草,各具姿態(tài)地橫在上面,芳?xì)馐嬖健?/br> 折得匆忙,裴苒的手指被鋸齒割出幾道口子。 昨天染血的衣袖,清晰復(fù)現(xiàn),裴靖清不再多想,探身接下包裹。 “手腕疼么?” “……”他突然靠近,又這樣問,裴苒意料未及,訥訥道,“……不疼了?!?/br> “爸爸都記下了?!?/br> 她就是自己牽腸掛肚的女兒,裴靖清此時很不舍,這是身為父親非常自然的無邪情感。 他伸手拍了拍裴苒的臉頰,因為指腹一層硬實的繭,他們感知不到彼此皮rou的本來面目。 裴苒鼻尖發(fā)酸,“爸爸……”,但覺唇角翕動,自己也不知有無出聲。 入夜,梨花苒苒,月華皎然。 裴家花園恢復(fù)了它的寧靜,寧靜中惆悵呼嘯。 裴苒腦中冒出一句舊詩,“忽見陌頭楊柳色,悔教夫婿覓封侯?!?/br> 裴靖清當(dāng)然不是去覓封侯,他臨走時安慰她,“爸爸是為國家民族,也是為苒苒,為像苒苒一樣的孩子可以安心成長。” 當(dāng)面跟她說這樣的話。 裴苒今晚才知道什么叫輾轉(zhuǎn)反側(cè),什么叫徹夜難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