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掠馬臺，已經(jīng)是當(dāng)日的傍晚了，引路的童子讓他們先行住下，改日再去和其他各派的人拜訪。

    也是，他們不僅掌門不在，連最為聲名鼎盛的玄止真人楚松落都已經(jīng)五年毫無音訊，期間各處暗cháo涌動，無數(shù)人傳言他已經(jīng)遭受不測，若非命牌還完好無損，連喻硯白自己都要絕望了。

    然而他自己多番懷疑，卻容不得他人有何斷言。

    所以當(dāng)對面長清派的一個少年站到他面前啰啰嗦嗦挑釁了一堆的時候，他并不在意。

    所以當(dāng)那少年開始斷言玄止已經(jīng)隕落了!不然就是被哪個妖shòu掠去采補(bǔ)了的時候，他停住了腳步，冷冷地看向那個人。

    空氣一時之間十分冷凝。

    因為他一向不愛jiāo友，清微派里之前并沒有人幫他辯別。此時倒是那前生的師兄平函出面道：算了算了，各退一步；長輩不在，莫要為了一點(diǎn)口角之爭傷了和氣。

    清微派新弟子一代第一人喻硯白，以容貌昳麗著稱。

    然而當(dāng)他面無表qíng地拔出劍的時候，一股凝然的冷冽之意竟然讓平函qíng不自禁地后退了兩步。

    然而身體的反應(yīng)不能用惱羞成怒來掩飾，他一向表面功夫做得很好，于是假意溫和地理解了師弟的決意，訕訕一笑，補(bǔ)充道：好吧，既然師弟下定了決心，就要注意分寸。

    喻硯白瞥了這懦夫一眼沒有多言，而是轉(zhuǎn)過頭來認(rèn)真地打量著面前這個長清派的弟子。

    報上你的名字。

    他說，玄止門下弟子喻硯白，yù與你一戰(zhàn)。

    容貌昳麗的少年忽然微微一笑，也看看你到底是多么有求死之心，才長出來這么一張爛嘴。

    第4章劍仙師尊（捉蟲

    那上清派的弟子頓時氣得跳腳，冷笑一聲道：你倒是挺會咬人！不過你這樣跟我兇戾，有什么用！聚集在此幾大門派，誰人不知你那好師父恐怕已遭受不測！我用心良苦，看喻道友你天縱奇才，年紀(jì)輕輕，尚可改投他人門下，才好心提醒，沒想到說句實話，就要被這般侮rǔ攀咬！不愧是名門大派清微派，就是這樣講道理的嗎?。?/br>
    他雖然一直叨叨個不停，手中卻一直沒有出招迎戰(zhàn)的準(zhǔn)備，到好像隨時準(zhǔn)備看qíng況不妙就逃跑一樣，神經(jīng)緊繃。喻硯白知道對方不打算出手，只是為了用言語激將，bī自己先動手。

    喻硯白向來少有與人爭辯的經(jīng)歷，此時他氣得氣血倒流，只覺得耳中嗡嗡作響，眼中發(fā)紅，卻也越發(fā)不知道說些什么好。

    僅存的理智告訴他即使是為了師父的名聲，他也不能動手。

    一旦喻硯白先動手，他這一方無論如何都會落下心xing不穩(wěn)、出手毒辣的名頭。玄止真人修無qíng劍道，本來就是以殺止殺的一派，倘若自己動了手，師父也肯定會被人構(gòu)陷天xing涼薄，教徒無方。

    死死地握住劍柄的手猶豫再三，將劍向鞘中送回

    那人眼尖地看到他的動作，無恥一笑，哈，這才對么。我講的無一不是發(fā)自肺腑的大實話，全是為了道友你好，何必至于動刀動劍的，豈不是既不講道理，又失了風(fēng)度？

    喻硯白死死地咬牙。

    原來世界上有許多即使有力量也無法做到的事qíng。

    他低下頭用力地閉上眼，雙手緊緊地握拳，一邊深呼吸，一邊反復(fù)地告誡自己，不能動手，不能沖動，一旦出手就是自己的失敗。

    卻忽而聽到對面那煩人的噪音戛然而止。

    有人溫柔地拍了拍自己的發(fā)頂。

    那個多年未聽見卻又無比熟悉的聲音，清淡地問道：哦？我近來多事，未曾抽得出空來拜訪貴派掌門，尚不知道貴派最近是將滿口胡言當(dāng)作講道理來教給門下弟子的。

    喻硯白恍然大悟，卻又開始說不清自己的心qíng。

    驚訝是有的。歡喜也有的。但是他竟然又十分委屈，又十分不齒自己的委屈。

    明明還在，為什么五年都毫無音訊傳回？

    一瞬間就能想到無數(shù)個有可能的回答，然而他最恐懼的我是不是對他來講不重要總是浮現(xiàn)在最前頭。

    可是現(xiàn)在見了他仍然烏發(fā)于腰后一束，背一把古劍，白衣出塵，就覺得無可抑制地喜悅到想要哭泣。

    楚松落示意喻硯白后退幾步，語氣清冷平和，卻倍加令人覺得體寒：不若某替貴派掌門盡一盡長輩之責(zé)，教你得知目無尊長、自不量力，是什么下場，如何？

    他雖然問了如何，但語尾尚未落下，一股冷冽的劍意便凌空而起，仿佛天地對此都有所感，空氣變得黯黯沉沉，云層迅速聚集在這一小片天地上方，蘊(yùn)變鉛灰，濃厚低沉。

    溫度驟然而降，來自元嬰修士的qiáng大壓力使得那弟子實在qiáng撐著站也站不住，一口悶血吐出來跪在地上。

    原來楚松落尚未出手，這殺伐無數(shù)的凜冽劍意就已經(jīng)是區(qū)區(qū)一個筑基初期的、尚未見過大場面的弟子承受不住了的。此刻他雖然表面上只是吐了一口血，但恐怕五臟六腑都已經(jīng)多受損傷，恢復(fù)起來除非有靈丹妙藥或者經(jīng)年累月，恐怕是難以痊愈的。

    玄止真人且??！

    卻聽得一聲爆喝，原來是長清派掌門趕到。果然敢如此挑釁的，這弟子也是掌門真?zhèn)鳌?/br>
    這掌門也是個元嬰中期，卻因為父母都是有所成的修士，代代都在長清派身居高位的，故而修為里也多少是丹藥堆起來的成分居多，本來自恃修為也算是橫行一方，沒想到剛從寶器上跳下來就被這冰冷的劍氣bī得胸口一悶。

    他這才知道玄止真人名不虛傳，也感覺到這明顯已經(jīng)是放了水的威壓，既生氣門下弟子這么不長臉，又懊悔自己沒有早一點(diǎn)出手阻止事態(tài)進(jìn)一步蔓延，玄止肯這么手下留qíng，既是自恃身份不屑動手，也是看在各據(jù)一方多年來相安無事、同為正道的面子qíng上了。

    所以當(dāng)楚松落收起那通身的氣勢，他才一腳把那弟子踢到一旁，看似兇狠地訓(xùn)斥數(shù)落一通，然后謙遜地說都是自己教養(yǎng)無方，連連稱此番得罪了玄止真人，實在是罪有應(yīng)得，不敢再犯，就準(zhǔn)備這樣離開，卻聽到一聲道友且待。

    玄波悠悠地噙著笑從飛舟上踱步而下，拱手向圍觀諸人里幾個有jiāoqíng的見禮，又受了清微派諸弟子的禮，這才不慌不忙地說，有話可不能這樣說，這位嗯？清遠(yuǎn)掌門？貴派弟子出言不遜，我?guī)煹苌形磩邮?，不過小小懲戒，這不已經(jīng)毫無因果了，哪里稱得上lsquo;得罪rsquo;？我?guī)煹芤幌蛑t遜自持，不說平易近人，也哪里至于被說成這么樹敵無數(shù)的lsquo;高貴人物rsquo;，道友覺得是不是這樣？

    他雖然風(fēng)度翩翩，禮儀俱佳，卻既符合正道第一大派掌門人的氣派，又有恰到好處的傲氣與反諷。

    還不待清遠(yuǎn)開口辯解，他就又仿佛想到了什么一樣笑道：哦對了，我倒忘了清遠(yuǎn)真人錦衣玉食長大的，一片赤子之心，不通人qíng世故，難得學(xué)的也算有點(diǎn)手段，耍得不好，還被我這樣質(zhì)問，也實在是我qiáng人所難。

    清遠(yuǎn)背后一片冷汗，好在他確實如玄波所言，出身很好，雖有幾分傲氣，但受了人事挫磨，能夠當(dāng)上一派掌門，還穩(wěn)坐到如今，已經(jīng)是很會審時度勢、懂的人qíng練達(dá)的人了，故而再三道歉，又稱自己一時失言，說錯了話，等等等等。

    玄波便也假qíng假意地客套幾句，目送長清派諸人走了。周圍的人見已經(jīng)無戲可看，也都漸漸地散了去了。

    玄波這才上下打量了一下喻硯白，若有所指地道：師弟腳程倒是很快，難怪嫌棄我這飛舟太慢。

    喻硯白只覺得他的眼神很是讓自己不舒服。

    上一世玄波曾經(jīng)也是光明磊落、溫柔可親的好師父，只是仿佛自那齷齪之事被他發(fā)現(xiàn)、甚至參與以來，玄波的理智都不知飛到了哪里去，竟然毫不在意傳承萬年的清微派上下風(fēng)氣有可能在此毀于一旦。

    他還來不及仔細(xì)思考，就被楚松落牽住了手，男人眉眼間有幾分隱藏得很好的厭惡與不耐，面無表qíng地說，回去吧。

    玄波還正微微笑著等楚松落回復(fù)，但他這樣避而不答的失禮，反而好像笑得更開心了。但玄波畢竟不是楚松落的目標(biāo)，所以楚松落并不再分神，帶著喻硯白御劍而去。

    英雄救美和故人重逢，都是誘人相思之qíng更加濃化的妙招。楚松落御劍而行，心里還有幾分洋洋自得。也許接下來只要示一示弱，再表現(xiàn)出自己無qíng劍道有了動搖的征兆，到時候

    嘿嘿。

    想到這個世界的法則力量都唾手可得，楚松落就很是志得意滿。

    到了分配好的院落里，剛進(jìn)陣法，楚松落就悶了一口血吐出去，白衣染血，長劍搗地，看起來分外凄慘。

    喻硯白果然慌了神，一下子就拋棄了各種亂七八糟的心緒：師父！

    楚松落悶聲咳嗽幾下，嘶啞著聲音道：無妨，一點(diǎn)小傷。

    語畢，他沖著喻硯白帶著疲憊的釋然與解脫，微微一笑。

    日已西沉，天色昏明，這煙色叆叇的小院中，日日魂牽夢縈、睽違五年的人，忽而沖你一笑。

    那么轉(zhuǎn)瞬一逝的笑容。

    真是好看。

    喻硯白怔怔地想，真是好看。

    即使是人間萬家燈火通明的歌舞升平，即使是億萬星辰明滅閃爍的霄漢銀河，此刻也比不上某個人的笑容溫暖璀璨。

    那個人說，我回來了。

    唯有此刻，喻硯白不愿求長生。

    **

    師尊肯定受了重傷。

    雖然他無法窺測師父的修為，但喻硯白畢竟是親身感受過楚松落那舉世無雙的劍意鼎峰的時候。萬不可能過了五年，這劍意不升反爾降了。雖然也有可能是自恃身份不愿意以全力打壓一個小小弟子，可那后來的吐血，無不顯示當(dāng)日師父并非不愿拔劍，而是受了重傷又千里趕來掠馬臺，實在無力一戰(zhàn)，qiáng撐作無事而已。

    會是什么樣的遭遇，能讓一個qiáng大的劍修遭此重傷？

    他想到掌門意味深長的話，又想到昨日那曇花一現(xiàn)的笑容。

    一個猜測在心里漸漸形成。

    莫非，師父的無qíng劍道，已經(jīng)動搖？！

    而那罪魁禍?zhǔn)祝蛟S就是道貌岸然的掌門，玄波真人！

    怒氣與不甘變得無法控制，喻硯白狠狠地一拳捶在墻上。

    這一拳的疼痛使他反而冷靜下來，又覺得自己一遇到師父的事qíng就格外容易失去理智。

    師父既然不愿意告訴他，那么他就只好先自己觀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