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人之間，裴鈞咬著牙吐出一字，忽地攥緊手中的香囊和紅纓銀盔，堅聲下令道：“不準(zhǔn)走！沒我的命令，一個人都不準(zhǔn)走！”

    方明玨聽言一驚，和閆玉亮對視一眼，上前兩步扶住裴鈞道：“大仙兒，現(xiàn)在不是頹喪的時候，晉王雖罹難，可咱們還能去江南和趙先生他們會合，說不定還能——”

    “不！不……”裴鈞高聲打斷他，突然扣著他手臂勉力站起來，渾身發(fā)抖地環(huán)視周遭護衛(wèi)道，“所有人……跟我把這場上的死尸都翻一遍！我……我要看看……”

    他說著已經(jīng)彎下腰去，翻找起了就近幾具尸體，艱難道：“我要看看他在哪里……我不信，我不信他會死在這此處……”

    “子羽！”閆玉亮上前拉他，卻被他一把甩開，只好上前架住他：“子羽你冷靜一點！你聽我說！天下亂了，誰也料不得明日如何，咱們還有物資，只要人還在，一樣還能打回京城，還能從頭來過！”

    “從頭來過？”裴鈞一把掙脫他，瞪著一雙布滿血絲的紅眼朝他吼，“你知道什么叫從頭來過？他若是死了，我怎么打回京城？他若是沒了，我這還叫什么從頭來過！”

    閆玉亮被他吼得一怔，正是不明所以間，忽被方明玨拉了一把：“師兄，你還不明白么？”

    閆玉亮懵然看看他，又看看此時正緊抱銀盔香囊、四下匆匆翻看尸體的裴鈞，腦中忽有一個念頭閃過，不敢置信地看向方明玨：“難道子羽對晉王爺，是……”

    “找吧，別說了?！狈矫鳙k沉沉一嘆，擰緊了眉道，“你知道他的性子，若不能見著晉王尸首，今日是絕不會離開此地半步的?！?/br>
    閆玉亮提聲：“可蔡軍馬上就要來了，這兒的尸首沒有上萬也有數(shù)千，一時半會兒可怎么——”

    “別廢話了，快找吧！”方明玨打斷他，拉著他就蹲在地上，“活要見人、死要見尸，過了今日，蔡軍把這兒一埋，他就永遠(yuǎn)不能知道晉王究竟在不在這兒了……人若死了，他尚能為死人而戰(zhàn)，可人若是不知死活，他難道要一輩子都走不出來么？況且……”

    閆玉亮看向他：“況且什么？”

    方明玨哽咽一時，垂頭把地上尸體翻過身來道：“為了晉王，他會如此，為了我們，他也一定會的……咱們在京城從來都是受他照應(yīng)，眼下，就當(dāng)是幫他一次罷?！?/br>
    午后的京城，大雨瓢潑而下，緊閉的北城門外殺聲震天。

    至入夜時分，遠(yuǎn)郊處的廝殺聲漸漸消弭一時，可不出片刻，那聲響卻蓋過大雨滂沱，忽而直逼到北城門外，響過一個時辰，又發(fā)出“轟”的一聲巨響。

    至此，京城北門被蔡軍攻破，數(shù)萬叛軍發(fā)出高亢歡呼，蜂擁入城燒殺搶奪。在姜氏建國后平靜了三百來年的京師，此時此刻，終于被久違的戰(zhàn)火鐵騎踏碎了安寧。

    皇城外，大內(nèi)禁軍全數(shù)集結(jié)，在宮外形成了抵御蔡軍的最后一道防線；皇城內(nèi)，大太監(jiān)胡黎慌慌張張奔入中慶殿中，匍匐在御書房內(nèi)，向立在堂上的少年天子倉皇稟道：

    “皇上，京門失守了！咱逃吧！”

    姜湛聞訊，霎時跌坐椅中，滿面慘白地悵然一嘆：“大勢已去，朕……亡國了……”

    北下的雨水在這一夜浸染向南，趁著夜色，淅淅瀝瀝地淋落在寧城外的十里坡上。

    裴鈞忍著手臂傷口的劇痛，費力地翻開了身邊最后一具尸身，抬手抹開尸體面部的發(fā)絲一看，唇角微微抽搐：“不是……不是他……”

    四周的護衛(wèi)和閆、方二人也都翻遍了所有尸身，此時會合至他身邊，都道并未發(fā)現(xiàn)姜越尸身。

    裴鈞聽完最后一句“沒有”，腦中那根緊繃的弦就像終于被人剪斷，叫他豁然得了半刻清明和松快似的，一時不知是哭是笑地絮絮喃喃起來：“沒有他，他沒有死……他定是還活著，他一定還活著！”

    他失力跌坐在這處雨水泥濘的廢棄戰(zhàn)場中，用布滿污血的雙手捂著臉，仰面向天，雙肩顫動著，漸漸沒有了動靜。

    閆玉亮、方明玨連忙上前扶他，卻探得他額頭guntang、渾身發(fā)熱，掀起他袖口來，竟見他臂上傷口已然潰爛流膿，整條左臂腫如柱狀，當(dāng)即大驚，忙令護衛(wèi)將他抬上車架，不再耽擱地趕往江南。

    裴鈞只覺自己似乎在河中潛游，飄飄蕩蕩，周圍是明亮而寂靜的水，身后的天空透過水光，掛滿了模模糊糊的云。

    不知游了多久，他看到一朵長得像花的云，一挺身便浮出了水面，卻見自己倒影在河水之中，竟是個十六七歲少年的模樣。

    正驚異間，他身后傳來張嶺嚴(yán)厲的叫喊：“裴子羽！讓你去給晉王爺送書，你偷什么懶！”

    他轉(zhuǎn)過身去，不見張嶺，手中卻多了本塞滿黃箋的書冊，待反應(yīng)過來，他已然站在了晉王府的前廳之中，十七歲的姜越正坐在他身旁的桌案上作文，此時恰恰抬起俊逸長睫的雙眼，堪堪望向他。

    姜越身后的長架上掛著套泛著冷光的銀色鎧甲，裴鈞仔細(xì)看去，見那套鎧甲缺了頂頭盔，腰間卻掛著個染血的香囊……

    “姜越！”

    裴鈞大呼一聲驚醒過來，悚然睜眼，冷汗淋漓。

    他只見自己在一處寢房之內(nèi)，睡在臥榻之中，頭頂紗帳、身蓋棉被，而恰逢他驚醒，身邊一人也隨他驚醒，向外喚人道：“快來人！他醒了！”

    此聲柔中帶韌，令裴鈞熟之又熟。他轉(zhuǎn)過頭，竟見是他jiejie裴妍守在他榻邊，此時正雙目帶淚，焦急望向他道：

    “裴鈞，你可算醒了?！?/br>
    第131章其罪八十四·負(fù)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