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廂蔡飏見裴鈞來了，收了言語，調(diào)笑著道了一聲：“喲，裴大人可來晚了，大清早的忙什么呢？”

    這話趕著閱卷的當(dāng)口說出來，便是暗指裴鈞早懷異心想徇私舞弊，可裴鈞聽來卻只是笑，一邊往主廂走，才一邊不疾不徐應(yīng)蔡飏道：“哎喲，可別提了。我這手上可四下都是事兒呢，眼看是勞碌命哪，怎能有蔡大學(xué)士的清閑呢？”

    只此一句，就把方才還神氣活現(xiàn)的蔡飏，噎得一時無法接腔。

    實則蔡飏此人，生平最不甘的事有兩件：其一，是他從來都活在他老爹蔡延的雄翼下汲營跳腳，哪怕年至三十來歲了，也從未外放做官、獨當(dāng)一面；其二，是他雖一路升遷入了內(nèi)閣，走的卻是翰林學(xué)士晉升內(nèi)閣隨修、再逐年提拔的路子，手中從未有一日握過政務(wù)實權(quán)，待在內(nèi)閣雖名義上掌理了大理寺，可最終給萬事拍板定案的人，卻還是他老爹蔡延。說到底，他不過是被他父親插進(jìn)內(nèi)閣，替蔡家占了個票擬的權(quán)位罷了。

    可蔡飏偏不是個省油的燈，逢人逢事兒總想亮上一亮，以表自個兒有真才學(xué)，并非只靠著爹在朝中立足，擱在幾年前，就不是沒打過翰林、宮學(xué)的主意的。只是最終沒成罷了。

    這翰林和宮學(xué)，自裴鈞十年前還在青云監(jiān)時起，就一直屬趙太保轄下，曾一度讓蔡飏很是吃味。雖蔡飏是個頗有學(xué)問的人，可相比起年過六旬、著述撰史的趙太保而言，資歷卻還算太淺，故肅寧皇帝生前便囑咐：宮學(xué)、翰林二府，乃朝中機要，新帝登基后，依舊要顧命大臣之一的趙太保來統(tǒng)領(lǐng)二處，旁人不可隨意插手。

    趙太保為人保守，平日在官中未有鮮明政見，顯是據(jù)職保祿、按部就班而已，雖無顯著政績，卻也并無什么紕漏。多年來，蔡飏常在官中言語此事，意在表明趙太保沒有作為，早是覺得姓趙的浪費了這個能挖金掘?qū)毜奈恢?。料想若是蔡家拿到翰林、承上宮學(xué)，往后考核評定都有人插手，還不知是哪般如魚得水

    可左右也只是蔡飏想想罷了。趙太?？苫畹美祥L呢，往后這翰林、宮學(xué)也沒蔡家的事兒。

    裴鈞不理會蔡飏繼而又起的冷嘲熱諷，此時眼看主廂中等候的馮己如已碎步走來迎他入座，便隨手同蔡飏一晃當(dāng)做告禮別過，這就與馮己如一同走去了主廂，雙雙揭了主副考官的兩道授任文帖，按儀禮請香祭過堂中的孔孟畫像，便吩咐下頭一句：

    “理卷開閱。”

    第57章其罪四十三·栽贓（四）

    成擔(dān)的卷紙陸續(xù)被雜役抬上來，里頭裝著的上千份薄薄答卷，便是一個個參科學(xué)子的命書了——

    是飛黃騰達(dá)還是寒窗再讀，一切全憑這卷中千千字與閱卷官的眼緣。

    閱卷的等級是格外嚴(yán)明的。在監(jiān)官收卷后，所有卷紙已由彌封官一一糊名，并蓋上了“彌封關(guān)防”的騎縫紅章，以防有人拆窺換卷；后又會交由翰林謄錄院的書吏用朱筆謄抄一遍，以防官員辨字舞弊。

    可謄寫完后，朝廷又怕謄錄官中有受賄后直接替考生重寫答卷的，這謄錄后的副本便還不能徑直交給閱卷人批閱，尚需與考生的原卷一并送至禮部，由對讀生比對無誤后，一一落印、寫好經(jīng)手人的姓名籍貫以備查驗，這才能交去閱卷人手里開閱。

    可閱卷人又只是參與閱卷的官員中最低的一等，頭上還有同考官、主考官。閱卷人覺得好的卷，只能批一個“薦”字，再將這些“薦卷”交由同考官二次擇選，其中批下“取”的，又呈給主考官親自過目，由主考官來定下“中”與不中，并將“中卷”上報朝廷，錄為貢士。

    而貢士定下后，又還待閱卷諸官內(nèi)議一番，選出其中文采極好的，或政論極特別的，或極能取悅皇家的，這才能被納為殿試人選，擇時入宮，經(jīng)天子作考、百官品鑒，較出三甲來。其頭甲分為狀元、榜眼、探花，賜“進(jìn)士及第”，其余的二甲賜“進(jìn)士出身”，三甲賜“同進(jìn)士出身”，到此，一屆科考才最終落成。

    在這一層層擇生中，主考官身為攜領(lǐng)閱卷之人，手中的權(quán)柄自然極大。

    按朝中規(guī)俗，歷屆閱卷的主考官，慣來是在一二品重臣中輪換，而裴鈞升任少傅的時機，恰趕在了上一輪的尾巴，排在了上科主考官張嶺之后，便替代了原應(yīng)輪作主考的蔡飏上任，搶去了蔡飏入內(nèi)閣后盼望多年的主考之職。

    加之裴鈞本就身任禮部尚書，從底層對讀官到閱卷人的點選，每一樣都多少插過手，更是出題人之一，機緣巧合下，所擁有的職權(quán)就遠(yuǎn)比蔡飏來做主考還要大了，若說有心，想要瞞上欺下、一手遮天也不是不能，所以朝中各路便也格外睜大了眼睛盯著他——正如御史臺百般審檢、駁回他點出的官員。而驟然由主考降為同考的蔡飏，也就更該嫉恨他了。

    不過裴鈞要的，卻正是蔡飏這份嫉恨。

    如今蔡家因新政鹽案之事恨上了裴鈞，那必然會用蛛絲馬跡暗算裴鈞。裴鈞異位而處，心想蔡家最省事兒的做法，自然是讓蔡飏入院閱卷時見機行事，最好是拿徇私舞弊的罪名栽贓給他，以圖將他革職論處、甚至按律殺頭，正所謂一石二鳥。

    可巧的是，這也是裴鈞想要對蔡飏做的。

    而蔡飏若因嫉恨迷眼，那被請入甕中自然就更容易了。

    閱卷的第一日，因外院的閱卷人剛開始讀卷，尚未較出可薦、可取的交來惠文館中復(fù)閱，于是館中便各人守在各人廂房里，相安無事。加之房外廊中還有御史臺的駐役看守，嚴(yán)防舞弊，又有一些帶刀劍的宮中侍衛(wèi)巡邏，館中便整日都頗為清閑，風(fēng)平浪靜。

    裴鈞在廂中閑來無事，又不想同馮己如大眼瞪小眼將公事翻來覆去地說，便早早翻了些館中的藏書來看?？伤忠辉缰礼T己如是收了銀錢要替人換卷的，便也時不時瞥眼馮己如行藏，將人使喚使喚拖住腿，以防馮己如貿(mào)然行那換卷之事令對面廂中的蔡飏察覺，惹來大麻煩。

    于是就這么到了夜里，馮己如時時被裴鈞指使著做這做那，還沒找到機會出去活絡(luò)，時辰就已該安歇了。

    和出題時不同，閱卷中的衣食住要松和多了，每個廂房后都設(shè)有專室以供閱卷官員休息洗浴。可裴鈞為了盯著馮己如，就遲遲不能洗漱安歇，只作尚在翻閱典籍的模樣，漸漸地，也令馮己如略有不安起來。

    馮己如苦著臉坐在堂中圓桌邊，恭敬問了裴鈞一句：“裴大人不歇歇呀？您都看一天了，眼睛可要累壞?！?/br>
    裴鈞歪在羅漢榻上，把長腿擱在小木桌上晃了晃腳，悠哉道：“無妨。這書有意思，我許要看完了才舍得睡，你先洗了歇吧?！?/br>
    馮己如看了眼裴鈞手上極厚的一本《西域方物集錄》，無言好半晌，眉頭都皺緊了。

    他默默掏出絹子點了點腦門兒上莫須有的汗，又見裴鈞似乎真是意趣盎然、手不釋卷的模樣，還不知要到幾更才會睡下，眼見并不是他這把年紀(jì)能熬得過的，便只得點了頭，先強笑道：“那下官就恭敬不如從命，這廂……就失禮了?！?/br>
    說完他起身叫了雜役，在后堂中架起屏風(fēng)洗漱起來，待慢吞吞地洗好了撤去屏風(fēng)，卻見裴鈞果真還在另側(cè)燈下抱著書讀。

    馮己如抿了抿唇，再度試探道：“裴大人身在禮部首位，卻依舊奮心向?qū)W，真真叫咱們底下人汗顏呀……可明日大約就有薦卷、取卷送來了，大人便還是早些歇了罷，明兒一早就得起來做事兒呢?！?/br>
    裴鈞卻只盯著書道：“無礙，我日日都晚睡，早慣了。你先歇吧，不必拘禮?！?/br>
    馮己如神情又起一絲苦悶，見裴鈞確然是個八風(fēng)不動的模樣，到底也只好再次與裴鈞打禮告了安，戀戀不舍地先去躺了。如此又過了一個多時辰，待到月上中空，夜寒露重，裴鈞手中書的一大半都已看完了，后堂的另側(cè)才傳來馮己如均勻又沉悶的鼾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