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越低頭看看那掩住二人雙手的袖面，頓頓點過頭。裴鈞見狀又笑，便松手放開他指頭，轉(zhuǎn)身上了轎去，還不忘再掀簾沖他招了招：

    “晉王爺，我等你。”

    第46章其罪四十·迫害（下）

    正仲春，京中桃杏半開，和風(fēng)帶香。轎子入了南街大道，裴鈞指點轎夫往刑部前去，見沿途游人商販熙攘，盈盈沸沸，喧鬧不絕。

    一路到刑部外，轎夫已不知喝了多少次行人讓路，停了轎，又見大門正被一眾聚在石墻前看皇榜的百姓守著，不由又趕了趕人，這才請裴鈞下來。

    皇榜邊讀榜的禮員見下轎的是本院部堂裴大人，趕忙過來問安。

    裴鈞問：“什么榜？”

    禮員朝氣蓬勃道：“回大人，是朝廷頒布新政的頭一榜?！闭f罷見裴鈞立在原地粗略看過榜文，點了頭，便又得令立回去，拖長聲音接著宣讀：

    “——即日起，朝廷將澄清吏治，杜絕濫進(jìn)，嚴(yán)明商路，管控鹽鐵……”

    裴鈞前腳剛跨入刑部大門，就聽身后百姓漸次歡騰起來：“好?。　薄拔铱催@新政好……”“朝廷總算有作為了，還是張大人有辦法——”“把那些個壞官jian商好好兒打一打，天下就要好起來了！”“是呀是呀……”

    裴鈞步下一頓，回頭瞥了眼身后爭相熱議榜文的人群，沉默一時，又在刑部雜役的恭請聲里走進(jìn)部院。

    崔宇也剛到，正在正堂指派公務(wù)。裴鈞不擾他，只先與他點頭示意了，就熟門熟路走去內(nèi)班大牢。豈知剛走進(jìn)班房兩步，他腳邊忽而“吱”地一聲，低頭看，竟是只灰黑的大鼠飛躥過去，不禁一皺眉道：“年前就說要修繕滅鼠了，你們大人不還遞了折子去內(nèi)閣么。怎么，內(nèi)閣沒批？”

    “回大人話，這給犯人修牢的事兒……上頭自然沒批呀，說沒那閑銀了?！豹z卒小聲一嘆，引他往內(nèi)中裴妍所在的號舍走去，咂摸一時又道：“可說是國庫沒錢吧，小的怎聽說……大理寺的班房又修繕了呢？牢門柱子都換了好幾片，還重鋪了泥地，那不也得要銀子？就連御史臺的桌椅也新打了……”

    絮絮說著話，二人走到裴妍牢外。裴妍正在石床上睡覺，身上的被面兒同裴鈞上回來時見著的不同了，似乎薄一些，變成小花兒緞面的，頗似閨中少女所用。桌上擱了盞不出煙的油燈瑩瑩亮著，因天暖了，地上就沒見著銅盆炭火，卻放了兩個嶄新的木盆，顯是用來打水洗漱的。

    獄卒把牢門打開，裴鈞掏了銀錢謝過他，一邊走進(jìn)去，一邊也見著裴妍醒來。

    裴妍在枕上迷蒙睜開眼，見了裴鈞微微一愣，一時也沒立即起身，先啞聲問了句：“什么時辰了？”

    裴鈞拉了張椅子在她床邊坐下：“快該吃午飯了?！闭f著打量她神色，“夜里沒睡好？”

    裴妍支起身來，點頭道：“這幾日算難睡的。先是天暖了，有耗子爬，前日又多來兩個死囚，說是冤枉的，哭了兩日兩夜沒消?！駜阂辉绾孟癯鋈ナ軐徚?，總算安靜一時，我就趕緊睡會兒?！?/br>
    裴鈞扶著她坐好，輕聲道：“那我一會兒讓老崔給你換個——”

    “別別別?！迸徨B忙拉住他手臂，暗想片刻，嘆了口氣，“多麻煩。”

    這一拉，叫裴鈞忽見她手背上有兩處新添的紅疤，執(zhí)起一看，長眉頓鎖：“你被耗子咬了？涂藥沒有？”

    “……你怎知道是耗子咬的？”裴妍抽回手來看著他，見他不答，便向桌邊揚(yáng)揚(yáng)下巴，“之前梅六來過，帶了不少藥，已給我涂過了?！?/br>
    裴鈞依言扭頭，見桌邊條凳上果真擺著個木匣子。他起身從那木匣中找出藥來，揭了蓋子又坐回裴妍床邊，拉過裴妍的手就挖出些藥膏給她涂上：“涂過是不算的。這藥沒了就要補(bǔ)上，直到消疤前都不能斷，不然該發(fā)的病癥還會發(fā)，到時候就不好治了，怕是整個手都得爛掉，連東西都拿不起來?！?/br>
    裴妍原本要說自己涂就好，聽到這最后一句卻手都一抖，一時便息聲了，只由著裴鈞給她上藥，末了才柔目看向他問：“你也才從禁苑出來罷，怎不多歇兩日再來？”

    “你是覺著見了我就沒好事兒吧？”裴鈞蓋上藥瓶攥在手里，含笑望著她嘆，“我倒也想歇歇，可蔡家這不又來事兒了么。他們催著世宗閣要你的案子呢，今早皇上也應(yīng)了，晉王那兒大半就不好再拖著。你的案子怕是這幾日就要移出來公審了，你心里得有個準(zhǔn)備?！?/br>
    “移出來會怎樣？”裴妍問。

    裴鈞把她腿上的被衾往她小腹蓋去一些：“移出來，就是說宗室已給你落了判，這個案子他們就脫手了，往后就不能再參與你這案子的審理，之后一切相關(guān)事務(wù)，就都是三司說了算。而三司也不必再看宗室的面子，因為有了你避子的事兒，估摸姜家會從瑞王身上把你休了，這樣你就不再是皇親留下的寡婦，而只是庶人。世宗閣若有晉王搭手，議事兒時再看在我是個少傅的面兒上，其他的罪過倒不一定敢多治你……畢竟瑞王之死，已交由刑部來查了，便怎么判都不再歸他們管，他們?yōu)殡y不著你。”

    裴妍似乎松下口氣，少時卻又提起來：“可若我已是庶人，今后是不是就不能再見煊兒了？要是他們——”

    “那是后話了?！迸徕x打斷她，“現(xiàn)在要緊的是你先脫罪，先出去?！?/br>
    裴妍聽了點點頭，問：“你方才說我要有個準(zhǔn)備，是什么準(zhǔn)備？”

    裴鈞想了想，認(rèn)真看向她：“裴妍，眼下我要說的話，你之后都要好好記住。”

    裴妍連忙肅容坐直一些，微微前傾了身子：“好，你說?！?/br>
    裴鈞壓低聲音道：“雖然案子進(jìn)了公審，明面上是讓三司為公而審，可私下里大家都知道——刑部姓裴，大理寺姓蔡，御史臺姓張，而瑞王的死又和蔡家有干系，蔡家就想要讓你替罪。同時，張家想要除了我這佞幸，我又想不惜一切把你保下來，是故，此案的每一方就都有私心。更別說瑞王生前毆揍你的事已傳去了坊間，這本就是丟了皇家顏面，那姜家宗室大半也想證明你是個騙子，這樣才能辟謠自正，保住皇家威嚴(yán)。

    “所以除了我，這三方都想你死，一方都信不得。

    “等你的案宗到了刑部，會先由三司會審，然后證據(jù)就一一呈上了。你要做好的準(zhǔn)備是，刑部雖然不會過多為難你，可御史臺和大理寺的人卻極可能誣告你。他們可能會假證你曾與人私通、對瑞王不貞，甚至置疑煊兒不是瑞王的親生骨rou，說他是你和外人生下的野種。他們會用最惡毒的話攻擊你，讓你痛苦、氣憤、恐懼，讓你失去冷靜，同樣，他們也會用最溫柔的話給你設(shè)套，以此誘你招供，或挖些邊角余料來動搖我的官位，想讓我失去對六部的控制，借此把所有事都攪成一鍋渾水，拉我下臺……當(dāng)然了，他們更會拿東西脅迫你，讓你憂慮，或讓你幾天幾夜沒法兒睡覺、神志不清，然后就把竄改過的文書放在你面前逼你簽印……對這些，你只需記住兩件事。

    “第一，若非三司俱在，你不要碰任何白紙黑字的東西。就算是你說的證詞，有人再念給你聽讓你畫押，聽了之后你也一定不要立馬碰紙。你識一些字，一定要看過第二次，若有看不懂的，就叫刑部的替你看，看完后確認(rèn)無誤才可畫押。第二，外面一切有我。煊兒有我，你的案子也有我，你在里面便只需顧好自己，受審的時候，心中就絕不要有懼怕。若實在擔(dān)心說錯，就干脆不要說話——也最好不要說話，不然上頭有人曲詞成供也是極可能的。記住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