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太師這是說哪兒的話？”裴鈞眉梢挑起來，瞥了眼蔡飏臉上的傷，呡唇微笑，“且不說蔡大學(xué)士滿腹經(jīng)綸、名滿天下，就說您家大公子蔡刺史督理一方、軍政在握，區(qū)區(qū)晚輩又怎可同日而語？”說到這兒，他想起一事，更點頭道：“聽說令郎嵐三公子今年也要參科了，這不又是青年才俊、鯤鵬展翅了？您這三公子呀，從來養(yǎng)在族地，京人都未嘗有幸得見，下官等，便都指望二日殿試上能一睹名門風(fēng)采呢?！?/br>
    “什么名門風(fēng)采，裴大人謬贊了?！辈萄酉蛩麊∪灰恍?，抬手拍拍他手臂，“論青年才俊，朝中何人可及裴大人？我家那老三可是愚笨得很，若能得幸進個翰林，老頭子我就吃齋念佛、燒高香了，什么鯤鵬展翅之事，是從未希冀過的?！?/br>
    這話是說他三兒子蔡嵐無心在官場摸爬滾打、爭權(quán)奪勢，言下之意，是要裴鈞知曉這企圖，無需費心打壓，最好不要記掛才是。

    可裴鈞實則從未費心記掛過蔡嵐這人，前世對這蔡三公子的印象，也多是由旁人幾次三番與他說起才有的，而這印象，又既不是來自于這蔡家老三點入翰林的學(xué)問，也不是來自于他名門望族的身世，真要說起來，還頗有幾分微妙難言。

    想到這兒，裴鈞先點頭一笑，向蔡延揖了一禮：“蔡太師多慮了。西林蔡氏乃儒學(xué)望族，無人能出其右，蔡太師膝下更是麟兒鳳子，區(qū)區(qū)翰林有什么不可進的？——您且寬心罷，嵐三公子定不會叫您失望?！?/br>
    得他這句，蔡延便頷首了：“那就謝裴大人吉言。”說罷抬手：“裴大人請。”

    裴鈞退讓客氣道：“蔡太師請?！?/br>
    今日的早朝，作準了新政要在春闈結(jié)束后即刻開局，少帝姜湛便下旨，令張嶺與趙太傅在將行的新政之中攜領(lǐng)百官，囑六部從旁盡心幫襯。眾臣領(lǐng)旨。接著說到春闈將近，終于也到了該出試題的時候，而朝廷貫來為防舞弊，除了禮部二位長官外，其他出題官員都是臨到頭才由內(nèi)閣抽簽選出的，且點到的官員都要與禮部一道關(guān)起來隔絕避嫌，這幾日，便是這出題人選落成之時。

    這廂裴鈞正不咸不淡聽著朝會，眼望著親王列座中的空位若有所思，卻忽聽頭頂落下一聲：“裴卿?！?/br>
    他不禁神臺一凜，收回目光來，只見是龍椅上的姜湛正目色專注地看向他問：

    “春闈備辦如何了？”

    姜湛自打親政以來，叫誰都是拿姓氏帶上官職，以示帝思清明，可唯獨對裴鈞，“卿”之一字，卻多少年來從未改口。

    裴鈞平靜低了頭道：“回稟皇上，禮部為春闈一事上下一心，得幸暫無紕漏。”

    “好。”姜湛點了頭，目光卻沒有從他身上移開，反而音色更柔和道：“裴卿百事纏身，卻依舊督管得力，朕心甚慰?！?/br>
    由姜湛這一言行，裴鈞便知道這人定是回頭又將二人爭執(zhí)一事給深思細想過了，如今大約是平復(fù)下來，發(fā)覺失了他裴鈞幫襯，會有礙皇權(quán)穩(wěn)固，這才矮下一頭要與他和好如初的。

    殊不知裴鈞根本無意要與他和好，他二人之間，也早已無法再回復(fù)如初了。

    裴鈞只如常拿話謝了姜湛夸贊，姜湛便微微松了一分，終于從他身上移開目光，繼續(xù)道：“那內(nèi)閣今日就把出題官員一一點好呈來御前罷，朕會盡快批復(fù)。有勞諸位大人。”

    內(nèi)閣領(lǐng)旨。接著有戶部和九府的人又呈上賦稅、國債和預(yù)算開銷一類，都由蔡延或輕或飄或嘆地揭過去了，待五寺再議了議內(nèi)朝明細，這早朝便散了。

    裴鈞與六部諸人打過招呼，又帶姜煊去了瑞王府守靈。這回未免誤事，他是將京兆和禮部待批的公文也都帶過去看了。到了又想起裴妍的囑托，他便遣人告過王府內(nèi)院回避，這就領(lǐng)人進了瑞王的書房——只見一室四壁的書畫都不剩了，桌上文房四寶里少了方硯臺，書箱里若曾有古籍，眼下也都再瞧不見，唯有木架上幾十個鼻煙壺早被禮部下了封條，這才依舊保有原狀，不然，也不知多早就被瓜分盡了。

    人之為財，猶甚鳥之為食也，而色即是空、四象歸無一類，由此也自然可見一斑。

    裴鈞嘖嘖兩聲，只嘆這瑞王放著自己兒子的衣裳都不給多做，卻不知花了多少心思和財力收來這些個死物、亦不知花了多少氣力與精元去網(wǎng)羅那些最終帶走這些死物的女人，到頭來，竟苛待了唯一記得給他斂葬隨墓的裴妍留在大牢里受苦，自己卻什么都不知道就走了。

    這真真叫個諷刺。

    他抬手讓人把這些鼻煙壺好生包了，待到日暮時帶了姜煊出得王府來，就領(lǐng)著姜煊去了梅家四娘開在河邊的綢緞莊子，要給娃娃扯布做幾身衣裳。

    梅四娘裹著狐毛坎肩兒笑迎出來，親自尖著朱紅的指甲給小娃娃量了身子。裴鈞一面看顧著外甥，一面隨手就提了四匹好顏色的新布，可一聽梅四娘的報價，是心都差點兒哽出來，不由哀呼道：“四jiejie，好jiejie，我就是給外甥做幾件兒新衣裳，又不是做給相好的，你怎也給我這個價？”

    梅四娘抬手理了理小世子姜煊身上的舊襖，用一口帶了河西口音的京腔柔柔笑道：“那可不是普通料子呀，裴大人。我們糊弄旁人也不敢糊弄您的，要怪只怪您挑著好的啦?！闭f著就翹起紅指甲點了點那些布料上穿絲的緞面和精巧的繡花，哎喲道：“這些都是家里繡娘新想的花樣——天底下獨一份兒的，您買了就沒了，開春的小男娃穿著是頂頂好看的，要叫多少公子哥兒羨慕呀。”

    ——他們梅家人都有種本事，那便是一眼即可察人喜惡，三言就能點人所欲，而梅四娘這本事，自然又比她六弟梅林玉更爐火純青，不過淡淡幾句，就把裴鈞想要的都說透了。

    裴鈞聽言只是笑著，抬眼看向她身旁愣愣的姜煊，又看梅四娘隨手拿起料子就往孩子領(lǐng)口一比劃，而姜煊小臉雪白、巧鼻檀口的，果真也好看極了。裴鈞頓覺荷包底下的rou都一痛，低頭老實嘆了口氣，又一狠心再點了四匹別的，摸摸姜煊腦袋道：“來都來了，干脆再多做幾身罷。四jiejie再給選些別樣兒的，只記著按上好的做就是——這都是給小世子爺穿的，襯子都使軟些，一點兒不能馬虎?！?/br>
    梅四娘趕緊哎哎應(yīng)著，裴鈞便簽押讓她不日上府結(jié)賬，末了，又摸了錠銀子遞給姜煊，彎腰和娃娃笑著耳語一句，姜煊便乖乖點頭跑到梅四娘面前，抬手給她銀錠道：“來，店家，本世子賞你的?！?/br>
    他這小大人的模樣，樂得梅四娘前仰后合，連連謝恩收下了，又嗔裴鈞：“哎呀，您這么客氣，老六知道可是要罵死我了?！?/br>
    裴鈞抱起姜煊來跟她笑：“你家老六總不收我銀錢，jiejie你也替他回些本罷，不然他那半飽炊可要垮嘍?！闭f著，也就告辭回府了。

    三日后，朝中定好了春闈出題的官員，裴鈞便收拾了衣物用度，預(yù)備坐禮部統(tǒng)一派出的車駕前往禁苑閉關(guān)避嫌了。

    出府這日，錢海清跟著董叔，董叔抱著姜煊，一路送他到忠義侯府門口。裴鈞不經(jīng)意瞥眼間，只見這錢生確然瘦了，不禁也覺出份兒考學(xué)的辛苦，便囑咐兩句用心吃飯、悉心作答，末了提點道：“春闈入場時，會有人問你住哪兒。這問實則是問你師從何人、親從何人，你便據(jù)實交代曾跟過姓唐的，如今又在忠義侯府，他們念著朝中面子，定會給你排個好位子，只是稍后入試，我和唐家人出的卷你就拿不到了，如此，風(fēng)、頌一類實則你無需多掛念，多看看經(jīng)義就是?！?/br>
    錢海清聽了連連點頭，鄭重向裴鈞三揖作別，裴鈞便捏了捏董叔懷里姜煊的小臉，告誡娃娃千萬聽話，又囑咐董叔多關(guān)照這孩子，之后就上車往禁苑去了。

    禁苑從屬于皇城內(nèi)的翰林院，開在翰林東南角里，是朝廷為保公平舉試而特意辟出的擬題小館，當中分為四廂一院一廳，廂中有臥榻，每日宮中有專人送去吃食，官員一旦入內(nèi)，科考結(jié)束前便不能再出去。被點中出題的十六名官員會先在前廳中聆聽中書令傳達內(nèi)閣對試題的寄望，這寄望秉承自天子意愿，往往與朝政時事息息相關(guān)，意在為朝廷選取有見地，又可將學(xué)問活學(xué)活用的人才。

    聆訓(xùn)完畢，諸官就會抓鬮分為四組，分管風(fēng)、頌、經(jīng)、義四類試題，而由于每個官員擅長的學(xué)問不盡相同，則在禁苑中，何人分管何類，通常是抓鬮后和氣地商討一番，各組謙讓而定下的。比如裴鈞早年在翰林就是做風(fēng)、頌輯錄起家，通常對此類試題能信手拈來，也就不愿過多花功夫去試別的，于是裴鈞執(zhí)掌這二類題目，在他前世為官生涯的后十年里，便是朝中的無文之規(guī)。

    可這次卻不太一樣了。只因這被點的十六人中，竟有個蔡飏。

    想來是蔡延為了保準其子蔡嵐恩科之路一帆風(fēng)順，叫試題不過于走偏，這才遣了老二蔡飏來把控禁苑事務(wù)。裴鈞看見他便眉頭一皺，心道蔡飏也好鉆研風(fēng)、頌，分題時約摸定要與他一爭。

    正如此想著，身后忽有人笑著拍來他肩頭，他回頭一看，竟是閆玉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