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嶺以為監(jiān)中世家公子雖跋扈跳脫，卻生來就侍奉于天子腳下，雖于庶族寒門時?？链{(diào)侃，可對于絕對皇權(quán)的尊崇與敬畏卻與生俱來，絕沒有翻進皇城毆打皇親的膽子。因此，張嶺首要便懷疑到了平日與這些人不相為伍的裴鈞頭上，于是私下將方明玨、閆玉亮這些與裴鈞要好的少年一一找來，只分別問他們一個問題：“事發(fā)當時，裴鈞在何處？”

    未料有此一出的少年們個個慌亂。方明玨亂轉(zhuǎn)著眼珠子，說裴鈞在北山房看書；閆玉亮撓頭抿嘴，說裴鈞在后院玩蛐蛐兒。其他幾人有說裴鈞在蓮池摸魚，有說在梅少爺家斗雞，一時人人都為了保護裴鈞而撒謊，可卻每個人都說得不一樣。

    這叫張嶺終于斷定，那打了晉王的混賬學生，果真就是忠義侯家的裴鈞。

    他終于重視起了這個無人教訓就上房揭瓦的失怙子。于是在一個夏雨驚雷的午后，他提早結(jié)束了一天的授業(yè)，叫人將裴鈞從課堂上叫醒，領(lǐng)到了自己跟前來，別的并未多說，只讓裴鈞跪下。

    “從今以后，我張嶺來做你的師父，今日你便拜師罷?！?/br>
    窗外恰一道白電驚雷，將裴鈞懵然震醒。在因電光而陡亮的耳廂之中，他此生第一次懷感心驚地抬了抬眼，像是只走失狼群的小獸般雙目驚疑，無論如何都不敢相信——張嶺已經(jīng)知道他是個犯下死罪的人了，卻怎么還保他、護他，還肯收他做徒弟？

    可搗蛋的少年一點也看不懂堂上尊師的神情?；蚩烧f張嶺因了這博陵張家的姓氏，原本就沒有什么神情。

    他的臉依舊冷如玄鐵，見裴鈞不跪，只沉沉一聲：“愣著做什么，不愿意？”

    裴鈞霎時一怔，此刻只覺雷鳴早已不在窗外，而在他腔里。

    下一刻，他雙膝一曲便跪在了地上，學著他在一眾好友拜師時偷偷看來的那樣，雙手疊過頭頂向張嶺拜下，從此叫出一聲：

    “師父。”

    那日張嶺隨口拷問起裴鈞的學問，發(fā)現(xiàn)這少年雖平日尋釁惹事、斗雞摸魚什么都做，可先生教過的詩詞篇章竟一一都懂得背得。照此，他確信裴鈞不應(yīng)是個全無德智的孩子，只不知怎會作出如此翻墻行兇之事，不免就有些奇了：“你究竟為何打了晉王爺？”

    裴鈞梗著脖子沖他咧嘴一笑：“為了好玩兒?！?/br>
    氣得張嶺抬手在桌案上一拍：“說實話！”

    裴鈞被唬得一跳，直覺是父親尚在時都沒這么兇過他，氣勢登時軟了一截兒，咬了咬牙，說了實話：“寧武侯家的兒子打了小明玨兒，眼窩子都給他打青了，我總得幫他打回來，卻未想……打成了晉王爺。”

    “……就為了這？”張嶺瞠目盯著他，“你以為此事就是毆揍皇親這么簡單？你以為你那免死金牌就能免你死罪？——刑律課上教了國法宮規(guī)，你難道不知這后院的墻也是皇城的墻么？擅翻城墻等同忤逆行刺，若是當日晉王爺將你認出來了，今日你就該在天牢里等砍頭了！”

    翻墻一事，裴鈞事后想來也確覺不妥，眼下被罵了，實在還不了一句嘴，便只好不吭聲地垂著頭。

    張嶺有些頭疼地閉了眼，搖頭嘆：“裴鈞哪裴鈞，你便是那‘力足以舉百鈞，而不足以舉一羽；明足以察秋毫，而不見輿薪’，雖則是一身賢明底子，可往后若還是如此意氣用事、罔顧后果，雙目就遲早會為情所蔽，只見咫尺、不見高樓，旦遇深淵，則萬劫不復(fù)矣……”

    跪在他跟前的裴鈞愣愣聽著，只覺越聽越糊涂：“師父……您這說的是什么——”

    “你可有表字？”張嶺忽而睜開眼看他。

    裴鈞搖頭，“家中不識筆墨，開蒙先生也不敢給起，故還沒有?！?/br>
    “那方明玨叫你‘大仙’是從何而來？”張嶺問他。

    裴鈞撇嘴，覺得有些臊臉，卻還是老實道：“前些日子先生教了周易，我拿來唬了小明玨兒，替他瞎占了一卦，說他日后必有飛黃騰達——結(jié)果他隔日就在學監(jiān)門口撿了錢，還非說是我算得準?！闭f到這兒他嘆口氣，“大仙大仙地叫上了，也沒說銀子分給我點兒。就這樣?！?/br>
    “……”張嶺依舊面無表情，聽完了再度輕嘆一聲，片刻后道：“那往后，你的表字就是‘子羽’了?！?/br>
    裴鈞眉頭微皺：“可古時候的澹臺滅明就表字子羽，我不想同別人一樣?！?/br>
    張嶺聽言涼涼開口：“那就等什么時候你的德行能蓋過了澹臺江侯，想改再來改罷?！闭f罷另起一頭道：“越墻行兇之事雖所幸未被追究更深，可你此舉卻已將整個青云監(jiān)置于險地?！?/br>
    “裴子羽，我不管你今日之前是哪般心高氣傲、因勢欺人，今日之后我要你記住，你父親曾是個臣，你以后也是個臣，青云監(jiān)中更不是只教百生做學問，而是教你們做官。為官即是為臣，古文‘臣’者，頭低而目立也，是俯首，是順從，上順天心，下順民意，這不僅是門學問，更是門技藝，是故監(jiān)生拜師不稱‘先生’，而稱‘師父’。今日你既拜我為師，此技我便今日就開始教你?！?/br>
    他從桌上拿起幾冊增補黃箋的書來，放在裴鈞面前：“這是晉王爺在寶蟾宮的授課，交由我敬讀批閱，可晉王爺近來在北城營地受訓，不在宮學，這批閱就無法呈進，如此明日便會耽擱課業(yè)。總歸你日日都在學堂里睡覺，待在監(jiān)中也沒用處，不如替我將這批閱送去晉王府上，雖那行兇之事你不能認，可這也算是給晉王爺賠罪，且替你自己贖罪了——”

    “這不僅是教你何謂君臣何謂門第，更是教你‘法懲罪，罪應(yīng)罰’。日后你也需記住，今日造孽，必有明日來還，世事輪回，休要再有僥幸逃避之舉?！?/br>
    “是，學生知道了?！迸徕x耷拉了腦袋接過書來，正想著跑去晉王府放了就是，回來路上還能找老曹喝酒呢，此時卻又聽張嶺古井無波地再道一句：“書必須親自送到晉王爺手上，聽見沒？”

    “……”裴鈞只好憋著氣點頭，“是，師父，學生知道了?！?/br>
    雷聲止了，午后的雨卻到日暮也未停，一直在檐外滴噠。

    裴鈞百無聊賴等在晉王府前廳，見姜越遲遲未歸，府里下人又不許他四處跑，便只好翻開一本帶來的書看看解悶?？赡菨M篇的仁君義主、賢明世道讀來也煩，他便又合了書，撓撓頭，隨手翻出夾在書里的黃箋來看。

    黃箋上字跡挺秀有力，都是小王爺姜越的課業(yè)讀悟，一頁頁密密麻麻、引經(jīng)據(jù)典，仔細寫了條條論述，居然滿是對書中仁義賢明的質(zhì)疑，偶有幾句還看得裴鈞捧腹，頓時只悔沒早點兒翻開。

    這廂他正逐行讀得津津有味，外面卻忽叫：“王爺回了！”他趕忙合書夾好了黃箋，一抬頭，見姜越正由下人撐傘送入，一身戎裝未褪，衣帶雨汽，此時更顯眉目清明、身量挺拔，比那日打架時候見著的還更英氣些，只小臉兒上還趴著那條被裴鈞撓出的小紅蛇，又將這英氣點染些淘氣，終是番矜貴少年的模樣，卻唯獨叫裴鈞看來，心中起了分小小的愧疚。

    裴鈞起身來給他行禮，奉上書道：“王爺，這是張大人叫送來的批閱?！?/br>
    “不是慣由館役送來么……”姜越狐疑接過書來，垂眸隨意打量了裴鈞一眼，再去看里黃箋有些亂糟糟的，頓時眉頭一皺，耳尖發(fā)紅地再度看回裴鈞臉上，一時仿似是想訓斥他偷翻自己讀悟，卻又礙著面子不愿露軟，這模樣看得裴鈞跪在地上垂頭忍笑，過好一會兒才聽頭上傳來姜越略微艱難的聲音，極力平靜道：“既然送到了，你便回去復(fù)命罷?！?/br>
    裴鈞哎聲答應(yīng)，站起來便往外走，臨到前院兒拐角又還想起自己揍錯了人的事兒，不免有些心虛地回頭去瞧，卻見廳中的姜越雙目灼灼，竟還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他背影，嚇得他連忙再度掉頭快步，匆匆出府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