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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公罪 完結+番外_分節(jié)閱讀_26

    裴鈞扶額閉目坐臥榻上,一閃神間,前世種種因緣際會如亂花過眼,叫他痛徹心底的憤怒就似千軍萬馬踏過原野——這一刻,他忽而毫無遺漏地想起了他前世一府榮華俱損后滿目的蕭索慘烈,想起了天牢之底幽深惡臭的草席牢籠,想起了他周身蟻噬般的劇痛傷口,想起了他血膿滿布的雙手和破碎的腿骨……

    ——姜湛,都是因為姜湛!

    他曾待姜湛以心、以血、以骨、以rou,姜湛對他卻只是冰冷的利用。

    晉王說得何其真切——他裴鈞果真是瞎了。他瞎得徹頭徹尾、驚天動地,竟是重生一世也看不見姜湛放在他近處的這只眼睛。如今的他在姜湛面前強作的戲碼在這只眼睛的注視下,又何嘗不是個跳梁小丑的樣子?

    一切重蹈覆轍般再度上演了。姜湛知道他貪墨了,知道他與鹽業(yè)有染了,甚至知道他關起門要有異心了……所有這些都與前世沒有半分不同,如若他不做些什么,那他這一世的結局,也不會與前世有半分不同……

    正沉思間,不知過了多久,裴鈞忽聽窗外一陣窸窣緊促的跑走之聲,登時神靈一緊,不自覺就探手枕下,倏地摸出一把雕柄短刀來,剛要拔刀出鞘,敲門聲卻已然響起。

    “大人!”董叔的聲音響在門外,“外面來了個青云監(jiān)的學生,說要叩拜大人!”

    裴鈞一口緊提的氣這才松下,再度把手中短刀徐徐放回枕下,向外沉聲道:“我不見什么學生,您老叫他走吧?!?/br>
    董叔卻在外頭又說:“大人,那學生可不像是來送禮討功名的,他渾身都被打傷了,說是大人叫他來的?!?/br>
    裴鈞心思被此言一岔,不由奇道:“我何嘗叫過學生來府里。他叫什么名字?”

    董叔仿佛在外邊急得跺腳:“哎!咱們也問了,可那學生就是不說呀,叫他走也不走。眼下外邊兒下了大雪,他就跪在雪里呢,說大人不出去見他他就不起來,就算凍死在咱們府門口也甘心!大人哪,您快出去瞧瞧罷,那小娃娃天可憐見的……”

    裴鈞被他鬧得心煩氣躁開了門,跨出門檻兒還沒問出一句話就被董叔往外拉,一疊聲兒地叫著“娃娃可憐”將他拉到了府門口去,指著外頭道:“您瞧瞧,多可憐呀!”

    裴鈞立在忠義侯府的石階上往下一看,只見蒼茫夜雪鋪滿了長巷,侯府門前的石階下果真跪了個清瘦的人,見他出來,饒是已被凍僵了雙手哆哆嗦嗦,也還是虔誠萬分地匍匐下去:“學……學生見……見過裴大人……”

    放在雪中的雙手上遍布青痕,那學生再度抬起的臉也由府門黃燈映得血紅各處,一眼就能看出才被毒打過。裴鈞實在辨認不出這一張臉,不免沒了耐煩道:“你是何人?夜擾官員府邸所為何事?”

    那學生卻沒有半分受挫般依舊跪著,此時甚至跪得更端正了。他掩在血污中的一雙眼睛清澈而透亮,望向裴鈞幾乎是感激而動容的,微顫著雙唇莊重開口道:

    “學……學生青云監(jiān)生錢海清,叩拜裴大人!求裴大人收留學生,求裴大人做學生的師父,學生日后定為奴為仆,終身長報裴大人恩情!”

    “唯望裴大人幸允!”

    第13章其罪十二·忘恩

    再度伏地叩拜的學生在雪中顫抖,他青腫的手指已凍到難以放平,說出的最后一言也難免沾染了哭意。

    會哭是很尋常的。裴鈞想,眼前的學生還太年輕,實在也應當慟然一哭。

    畢竟從來從來,京城里被官宦之家掃地而出的門生一旦流落街頭,等著他們的只有一條路,那就是同樣地被這京中執(zhí)掌權勢的所有人關在門外,被這座城池的權利場關在門外,被帝國的朝廷關在門外,看著那條他們曾仰望過、期求過的仕途訇然坍塌、生生斷絕在他們眼前,直到在所有曾記得過他們的人心里褪色、凋亡,只如一段朽木沉落水底般,至此再難有任何轉圜和波瀾。

    他們很可憐,裴鈞知道,他甚至還知道這雪地中的長跪究竟有多冷——因為當他還十七歲時,也曾經(jīng)不甘不忿地跪在張家宗法祠堂前的窄院里面壁,跪在當年那不輸今日的大雪之中,作為一個與他們同樣的學生,第一次提高了嗓子與他的師父頂嘴。

    那時滿膝滿腿的刺痛絕冷,冷得就像張家世世代代研修奉行的冰冷法道,他跪在其上不思悔改,直到秉持那被張嶺斥為悖逆的念頭入了官場,表了政見,終至與張嶺大吵,決裂,變?yōu)槌饠场?/br>
    他曾是個學生,他最終辜負了張嶺;鄧準是他的學生,最終又辜負了他。如若他數(shù)年來的御殿勸學也可算作為天子師的話,那么姜湛這學生于他這先生,就更是赤裸的背叛了。

    學生最終是會辜負師父的,不僅如此,這世上所有人情的付出最終也都會被辜負。

    裴鈞蒼冷地笑了笑,低頭對錢海清說:“我不再收學生了,你還是另請高明罷?!闭f罷抬腳轉身。

    可就在他一步正要跨入府中時,卻竟覺右腿忽被一雙手給緊緊抱住了,腳邊傳來錢海清發(fā)狠的聲音急切叫道:“是裴大人叫學生來的!裴大人就要對學生負責!”

    “放肆!”裴鈞抽腿倒退一步,火氣噌噌冒起來怒斥:“本院何曾讓你來了!”

    錢海清被一旁家丁給扯離了裴鈞大腿,此時又再度端跪在石階上,抬手擦了把臉上的血,挺直了背脊朗聲答道:“幾日前裴大人在青云監(jiān)外賜了學生一訓,叫學生既是做了姨太太,就別管旁人的妯娌親——古《婦訓》言:作妾嫁娶者,守一字為‘貞’,而《論語》有云,‘君子貞而不諒’,其貞者,乃正固其心、不惑于道,大人此言,豈非是教學生為求所想當心無旁騖?心無旁騖者,既有一念,則無所不用其極,是故學生既求裴大人做師父,便拼得一身剮從寧武侯府脫身了,唯望裴大人收留學生,學生當終身謹記裴大人教誨,萬死以報裴大人恩情!”說罷再度一下下磕起了頭來。

    裴鈞聞言幾乎心底一震,腳底卻仿似被雪地的絲絲寒意沁透,發(fā)起了一陣陣的涼。下一刻,他仍舊轉身要走,卻聽身后董叔驚叫一聲:“大人,這學生昏過去了!”

    裴鈞扭頭一看,果見上一刻還砰砰磕頭的錢海清已忽而頹倒在石階上的雪里,眼看董叔又忙里忙慌要上去扶人,他是真沒好氣了:“您老能不能甭管了?他給您銀子了您這么幫他?”

    “總不能瞧著這娃娃擱這兒凍死啊!”董叔蹲身抱著錢海清,苦臉勸了一句:“大人,先救過他這一命罷?”

    “要救您自個兒救,同我沒干系。”

    裴鈞只冷冷扔下這一句,便頭也不回地跨門回府。董叔看著他背影搖頭直嘆,又阿彌陀佛一陣子,最終還是把牙一咬,招呼家丁將錢海清也抬進去了。

    大雪下過整夜,到清早時候才停。忠義侯府的下人們早早起了,正徐徐清掃著一地積雪。

    錢海清從鄧準原住的西廂耳房里醒來,勉力拖著瘸腿謝過董叔,又向下人問了家主何在,待不置信地尋去前院時,果見裴鈞竟負手扎了馬步,正立在掃凈雪碎的空地上晨練。此時他頓地雙腿長而有力,腰似磐石穩(wěn)而又穩(wěn),寬厚的肩背挺直,一容峰眉間褪去平日行走官中的凌人盛氣,只留了沉水般的寂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