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準是個十足寒門子弟，蹭著榜尾能入監(jiān)已是燒高香了，但資質有限，三年前恩科失利，未入殿試，幾乎丟盡裴鈞顏面。而晉王的門生張三卻是監(jiān)生頭籌，當年被大紅字寫在青云監(jiān)錄生的榜首，考入后卻被人發(fā)現(xiàn)，他竟是前吏部尚書、現(xiàn)攜領青云監(jiān)的文淵閣大學士張嶺的幺子，自己放棄了無考保入青云監(jiān)的資格，卻還是從一干監(jiān)生試子中脫穎而出，且在三年前的同一場恩科中名貫狀元，由少帝御筆點進御史臺奉職。

    資質上，高下立判。

    理所當然，張三成了監(jiān)生屆長。提訓眾監(jiān)生時，他曾面若冷石說過這樣一言：

    “寒門子弟別以為世家之中只有庸夫，權宦之后亦不可認定庶族平民沒有高人。從今以后，我等必將勉力學業(yè)、勤修不綴，只因一朝入班為臣，皆是為了朝廷做事，忠誠之心別無二致，無需因身怯職，也需記得這青云監(jiān)中，絕沒有身份高下之分！”

    一時監(jiān)中歡呼雷動、響徹云霄，張三這名字，便在朝中傳為一樁美談。眾人逢了張嶺就夸他兒子極有出息，張嶺卻是胡子一抖，直眼薄唇道：“那小子還差得遠?！?/br>
    嘖。裴鈞此時想起張嶺那冷峻神容，雞皮疙瘩都還能起一溜。

    “不過，”晉王突然在裴鈞身邊站住了，看向他道：“有張大學士在，裴大人怕是進不了青云監(jiān)?！?/br>
    這一針要害，又把裴鈞給扎噎了會兒，半晌才道：“臣不進去就是?！?/br>
    晉王目光在他身上停留一時，轉看前方，青云監(jiān)已到了。

    不成想還挺熱鬧。

    今日并不止他二人光顧青云監(jiān)。畢竟十月監(jiān)生新進，此時正是百官擇生、監(jiān)生擇師之時，故青云監(jiān)門口管事迎來送往許多朝臣，皆是點頭哈腰，見著晉王也是捧起笑臉，可目光落在裴鈞身上，卻頓時面起難色，撓頭瞥向了右側一人。

    大門右側的石獅旁，立了個云雁玄褂的青年人，皮相挺清俊，此時也轉身向裴鈞和晉王望來，不免遙往晉王單膝跪下，一容冰川，字字清晰道：“學生張三，參見晉王殿下。”

    晉王這才行至，也沒伸手，只淡淡道了句免禮。

    張三站起來，冷臉又轉向裴鈞：“下官見過裴大人?！?/br>
    他這臉對誰都如此，裴鈞倒不在意，只點過頭，“張中丞。”

    可張三卻神色不變地盯了裴鈞好一會兒，又看了看晉王，嘴皮終于一動：“裴大人不可入青云監(jiān)?！?/br>
    晉王睨了裴鈞笑：“裴大人也沒想進去?！?/br>
    裴鈞嘆氣，喚了個管事：“煩請知會門生鄧準，本院來瞧瞧他?！?/br>
    “裴大人來的正是時候?！惫苁碌溃班嚹仙椒讲磐顺称饋砹??！?/br>
    ——還好不是打起來了。裴鈞面色上笑得淡了些：“本院要見他，即刻叫他出來。”

    青云監(jiān)屬張三父親張嶺治下，故管事不禁撇眼看張三臉色，見張三隱隱點了頭，這才跑進內里叫人。

    晉王見此，不免挽了唇角，半是嚴厲，半是向張三笑：“張中丞，愈發(fā)承襲爾父之風了。”

    張三垂眸告拳：“王爺謬贊，學生還差得遠?！庇謫枺骸巴鯛斀袢赵鮼砹耍俊?/br>
    裴鈞聽言扭頭看晉王：不是說張三請他來替擇生掌眼？

    卻見晉王怡然看遠，“你如今也穩(wěn)妥，孤原不想來的。不過祭禮畢了，順道來瞧瞧罷了?！?/br>
    裴鈞卻不知他順的是哪條道。

    一邊張三不再多問，只請晉王進里邊兒去，然這時，卻聽一陣人聲喧嘩，是兩個監(jiān)生笑罵著另一個，共三人從監(jiān)中外行。

    “……鄧南山！裴大人這樣的教你也考不進，就算了吧！不如將門生位置讓與思齊兄，別占著茅坑不拉屎?！?/br>
    “就是！我要是你也沒臉面待在青云監(jiān)，早就收拾包袱回鄉(xiāng)了！”

    這三人都穿著青云監(jiān)的青布長衫，可后頭被罵的那人本就瘦，懷里又抱了個灰撲撲的小布包，此時就更顯狼狽些，臉上兩道細短的眉頭蹙著，一雙吊眼定看前方，雖一樣是青年人，卻遠不如頭前兩個意氣風發(fā)。

    兩個罵人的嬉笑著鬧到門口，一轉眼，竟看見被他們罵作茅坑的裴鈞裴大人正淡笑著閑立在晉王旁邊兒看他們，不禁嚇得差點兒一跌：“裴……裴裴裴大人……！”又忙不迭同晉王告禮。

    而后頭那被罵的見了裴鈞，卻是神情訝然中燃起一絲希冀：“師父！”

    這人便是鄧準，南山是他的表字。

    裴鈞此時見了他，歷過回憶種種過去，也有些感慨地笑了笑，沖前頭兩個罵人的監(jiān)生揚揚下巴，挑起眉來，口氣輕巧地問鄧準道：“怎么，南山，這是你新友？”

    被提及的二人頓時舌頭都要打不直了，不待鄧準說話就搶白道：“是是是！……我二人同南山兄，從來嬉笑慣的。”一人還攬過鄧準脖子笑道：“哈哈哈，你說是不是，南山兄！”

    鄧準一臉白著，懦懦縮了一下，倒不好意思說不是。

    裴鈞冷眼瞧這二人，又瞧瞧鄧準，心道孰是當官為臣的料子，這不一眼就能看出來？

    他心下將失望放了放，只面上一笑便和氣向那二人道：“好好好，既是南山小友，本院自然也得照拂。來，同本院說道說道你們名諱表字，二日殿試上瞧得見你們，本院也好同皇上舉薦舉薦?！?/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