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對于其他人，曾國強這輩子的壽已經(jīng)挺長的了，再過兩年都要八十了。按照他們鄉(xiāng)下的規(guī)矩，就算生病去世，這個年紀的人也可以按照喜事來辦喪事，不必過多的傷心痛苦。

    但……但這可是，最疼他最疼他的姥爺啊。

    陸云澤急促地吸了一口氣，去洗手間里用冷水擦了一把臉，才逼著自己冷靜了下來。

    他其實也不確定姥爺會怎么選，畢竟老人家大多都不愛折騰。他也不敢勸，到時候要做化療渾身痛苦的人不是他自己，他沒有資格去勸說什么。然而實際上，曾國強求生欲還挺強的，聽說有化療藥可以幫忙把全身的腫瘤細胞打掉，他就立刻點頭答應(yīng)了。

    老頭是個樂天的老頭，一邊說話還一邊笑瞇瞇的：“上次能把壞東西切掉，姥爺已經(jīng)是撿來兩年的命咯！這回就再試試唄，反正試試也不虧?！?/br>
    他摸著外孫的手：“么兒，你別傷心，姥爺一定努力參與治療哈，姥爺還想看著你結(jié)婚成家呢，姥爺一定不放棄。”

    陸云澤忍著淚意，用力地點了點頭。

    曾國強主動要做，那邊也就立刻安排上了?；煵皇欠暖?，只需要躺在病床上掛水就行，所以第二天早晨，幾袋子的化療藥就給配好了，都是國外進口的抗癌藥物，算是靶向性最好的那一類。

    在開始掛水之前，護士還拿了一片藥過來，說是防止嘔吐的，因為這些藥掛進去之后最直接的一個副反應(yīng)就是暈眩嘔吐。曾國強笑瞇瞇的，就著糖水把藥吃了，這會兒還覺得醫(yī)院可真貼心，什么都給考慮到了。

    陸云澤當然在一旁陪著，還給姥爺準備了捂手的東西。剛扎上針那會兒，曾老頭精神不錯，對這化療藥的內(nèi)在原理充滿了好奇，不斷地叨叨現(xiàn)代醫(yī)學(xué)發(fā)達；然而過了半個小時，曾國強就不吭聲了。

    陸云澤跟著揪緊了心口，卻一點都不敢再打擾對方。

    老人家干枯的手抬起，喘息著和自己外孫搖了搖頭：“么兒，沒事，就是……還真挺暈。”

    其實掛水本身并沒有多少時間。

    一個半小時，四袋藥就已經(jīng)掛完了。胳膊上的針被拔掉，護士給貼了個小棉球，接著便囑咐好好休息。陸云澤凝視著姥爺被掛腫起來的胳膊，心里難受極了，現(xiàn)在卻又不敢亂碰對方。他蹲在床邊，努力地靠近了自己姥爺，輕輕地詢問了一句：“還好嗎？”

    曾國強喘了幾口氣：“我……我睡一會兒，頭暈?！?/br>
    老頭接著就閉眼了，然而就算躺在床上，那股暈眩感還是讓他渾身難受。

    這和暈船暈車都不一樣，而是從大腦深處涌出的暈眩，仿佛整個人都漂浮在宇宙里，一會兒頭在上，一會兒腳在上。他睡著也不舒服，但睜開眼更難受，想翻個身吧都做不到，總之這輩子都沒這么痛苦過。

    曾國強過去還以為開完刀那會兒是最難受的了，但對比一下現(xiàn)在化療的感覺，那些苦都算不上啥了。

    三個小時后，他終于要起來了。

    陸云澤在一旁本也疲憊地闔上了眼睛，此刻聽到了動靜，立刻過去扶著姥爺坐了起來。曾國強很難受，是寫在臉上的那種難受，化療剛開始的笑容已經(jīng)根本看不見了。他干嘔了幾聲，捂著肚子做出要吐的表情，陸云澤就立刻去拿了地上的痰盂過來給姥爺抱著。

    他看著姥爺在那里嘔吐，面色已經(jīng)蒼白到仿佛接受了化療的人是他自己一樣。

    墻頭的鈴被按響，醫(yī)生緊急趕了過來。

    陸云澤一邊拍撫著姥爺?shù)谋?，一邊著急地詢問對方：“不是……吃了止吐的藥嗎？我姥爺他，怎么還……”

    “對，藥物的作用已經(jīng)表現(xiàn)出來了。”醫(yī)生看了一眼痰盂，輕輕地嘆了一口氣，“你看，只是干嘔，沒有真的吐東西出來。這個副作用也是難免的，目前沒有什么比較好的藥物……”

    “盡量讓病人多休息，靠睡覺熬過去?！?/br>
    曾國強抱著痰盂干嘔了那么久，也意識到自己其實什么都吐不出來了。

    “真……真厲害?！崩项^這會兒雖然難受極了，但居然還有心情夸夸一聲。他豎起了大拇指，“牛啊，給的藥不錯。那……那我就，繼續(xù)睡覺……”

    “嗯，撐一撐，老爺子，撐到今晚肯定就能好一點了。”醫(yī)生也鼓勵他，“這都是進口的最好的化療藥，你要撐住，不要對不起你外孫的一片心意??！”

    “那……那肯定?！痹褷斢挚人粤艘宦?，被陸云澤扶著擦了擦嘴角。他看向自家外孫，忍不住露出了笑，“我家外孫，孝順著呢！”

    陸云澤的鼻根又開始發(fā)酸了。

    他哄著姥爺躺回了病床，整個房間里的燈也關(guān)了。大約是知道自己怎么嘔都不會嘔出來，曾國強接下來就老老實實地躺在床上，實在難受了就拿兩張餐巾紙擦擦嘴。他人太瘦，掛了水的胳膊還有些水腫，戳下去就是一個坑，過了好一會兒才能彈起來。

    兩只胳膊，一只瘦得和什么似的，另一只又像是豬蹄一樣，光看著就讓人心疼。

    陸云澤就算很疲憊，疲憊到只是靠精神在強撐著，接下來的幾個小時他也沒有閉眼休息過。

    賀邵承中途過來了一次，實在是有些擔(dān)心，不過沒進病房，就在走廊里透過窗戶稍微看了看。陸云澤輕手輕腳地出去見他，靠在墻壁上揉了揉眼睛。

    “今晚……我不回去了?！彼÷暫唾R邵承說著，“姥爺今天剛剛第一次化療完，今天晚上估計也不會很舒服，我得在這里陪著他。”

    “嗯，我理解?！辟R邵承低嘆了一聲，“但你也不能不吃飯。我去給你打包一份晚餐怎么樣？”

    陸云澤吸了吸鼻子，乖乖地點頭：“我知道……我就是現(xiàn)在，沒胃口……”

    兩個人說了一些話，雖然也沒有辦法改變曾姥爺此刻的情況，但至少陸云澤是真的得到了一點安慰。他和賀邵承已經(jīng)在一起快兩年了，兩年的相處已經(jīng)讓他徹底習(xí)慣了這個人。他又嗅了嗅對方身上的味道，還溫聲叮囑了一句：“你也要好好吃飯，休息?！?/br>
    睫毛顫抖著，他仰起頭看向了男人的面孔，“雖然姥爺不認識你……但，這些天，你也一直在幫忙。我都知道的?！?/br>
    “云澤……”

    “無論結(jié)果怎么樣，都我都要謝謝你。”他略微笑了笑，“好了，我接著進去了。姥爺他偶爾會想吐，要用紙巾擦擦嘴的?！?/br>
    彼此告了別，陸云澤又沖著賀邵承笑了一下，接著才拉開了病房的門，重新走了回去。

    副作用也是一開始強烈，到了下午，曾國強睡得就安穩(wěn)起來了，到了晚上迷迷糊糊睜眼，那股暈眩感是終于離開了他。他簡直像是劫后余生，整個人醒來之后趕忙喝了一杯溫水，緩解了一下口唇的干澀，接著還表示要吃飯。

    要吃飯就意味著人是有精神的，陸云澤立刻就把之前送餐師傅送過來的那份飯熱了熱。

    曾國強吃飽了肚子，終于有了些力氣。

    他還以為化療就是這樣，這會兒有精神了，晚上還看了看電視，心想也沒什么大不了的，他老頭厲害著呢！然而當晚，只是睡了一覺，枕頭上就多了好些細碎的頭發(fā)。

    “么兒，這……”曾老頭又抓了一把自己的腦袋，嚯，掉得更多了。

    “姥爺是不是要禿了？”

    陸云澤笑了笑，將早晨送來的餐點給了姥爺：“這就是最普通的副作用，之后我們弄個帽子戴戴。”

    “哎，那肯定要戴……姥爺我年輕的時候還很帥的，現(xiàn)在居然要變成禿驢了?！痹鴩鴱娪秩滩蛔∽チ藘砂涯X袋，特別沉重地嘆了口氣，“你姥姥要是瞧見了，肯定得把我嫌棄死哦！”

    不過好在掉頭發(fā)也不疼，曾國強內(nèi)心接受良好，拿到外孫送給自己的小帽子之后就提前戴上了。那毛線帽子還挺客氣，裹在耳朵上十分保暖，讓他整個人都變得滑稽了起來。

    老頭一輩子都只戴過農(nóng)村的草帽，現(xiàn)在忽然禿了頭，他就在這方面注意了不少。各式各樣的帽子很快就在病房的桌子上放了一排，每次出門溜達的時候，曾國強都能拿一頂不一樣的戴戴。

    第一次化療，真正的副反應(yīng)是在十多天之后起來的。

    曾姥爺?shù)陌准毎麛?shù)量減少了。

    就算是靶向性最好的化療藥，也依舊不可避免地在損傷著其他的正常細胞；而且藥物的代謝也給肝臟帶去了重大的負擔(dān)，老頭的胳膊和腿就水腫了起來。這會兒的他雖然感覺有些累，也逐漸開始沒精神了，但還能坐在病床上不斷地戳戳自己的胳膊，算是勉強自娛自樂一下。

    然而當二十天熬到最后時，他已經(jīng)不怎么出病房溜達了。

    每天都是待在屋里頭，稍微看看電視。

    他沒力氣。

    曾國強頭一回意識到，自己可能確實是要不行了。

    這股無力是從骨子里涌出來的，已經(jīng)不是他用樂觀向上的精神就能夠輕易戰(zhàn)勝的。他知道自己身體里現(xiàn)在全是腫瘤，密密麻麻的小腫瘤，這些藥物進去在殺那些壞細胞，可……可他的好細胞似乎也都一起被殺了。

    過去他早晨起床可有勁了，還能跟著收音機做點廣播體cao，但現(xiàn)在，曾國強卻睡醒了也還覺得累，一睜開眼看著天花板，暈得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哪兒。

    他有些不想做第二次化療。

    但……但總不能讓外孫失望啊。

    老頭抿了抿自己干澀的嘴唇，看見護士拿著藥水和針頭進來，心口都在微微地發(fā)顫。

    第一次掛這個水，他充滿了好奇，充滿了期待，盼著里面的藥把腫瘤都殺死，讓他今年過年能夠高高興興地回家，和村里人再把來上?？床〉慕?jīng)歷說一遍，聽聽別人夸獎他老曾好命，養(yǎng)出個出息的外孫；但現(xiàn)在，曾國強卻抬頭看著日歷，忽然在想自己該被埋在什么地方了。

    他愛人的骨灰盒就在老屋子里頭，他肯定要和自己愛人埋在一起的。也不要什么高檔的地方，就送去他們曾家村統(tǒng)一的紀念堂就行。

    藥水掛到他的身體里，曾國強靠在枕頭上，又一次泛起了那痛苦的暈眩感。

    他經(jīng)歷過一回了，但如今卻比之前難受了太多，干嘔的時候把胃里的酸水全都吐了出來，吐得面孔上都臟兮兮的，一點身為“人”的尊嚴都沒有了。生病到最后就是這樣，哪還有個人樣呢？還不如快點去地里頭躺著呢！

    他太難受了。

    掛水的時間不長，就一個多小時，但曾國強卻像是死了一回一樣。他的人又瘦了幾分，仰著頭躺在那里的時候仿佛已經(jīng)沒了氣，只是偶爾會急促地呼吸一下。

    陸云澤在一旁，雖然沒有承受這份痛苦，但他的心已經(jīng)疼得宛若刀絞。

    他小的時候，姥爺還很精神，很解釋，能夠用扁擔(dān)挑著兩桶水在田埂上走路；但現(xiàn)在……對方卻已經(jīng)瘦成了一把柴，好像只剩那么一層皮貼在骨頭上似的。

    針頭已經(jīng)拔了，他趕忙幫著去拿了毛巾，給自己的姥爺擦擦面孔，再稍微抿一兩口水，緩一緩此刻的情況?？稍褷敩F(xiàn)在暈得天昏地轉(zhuǎn)，哪里還喝得下水呢？他大口大口地喘息著，眼皮子睜開又闔上，整個人痛苦得真不如死了算了！

    他流了淚，伸手拉著自己外孫，啞聲喃喃：“么兒……姥爺，姥爺好像撐不住……”

    他想嘔，可是什么都嘔不出來，“這化療，太……太難受了，姥爺撐不住。”

    陸云澤已經(jīng)哭了，在一旁不斷撫摸著自己姥爺光溜溜的，已經(jīng)沒有一根頭發(fā)的腦袋，“嗯，我知道……我知道很難受，姥爺，你歇一歇，睡一覺，咱們睡一覺就好了……”

    “睡醒了之后我去買紅燒rou給你吃，那種燒得軟軟的紅燒rou，我們背著醫(yī)生稍微少吃幾口……”

    “紅燒rou啊……？好東西。”曾國強之前念叨了好些天，就盼著病好了去吃紅燒rou呢，但此刻陸云澤拿這個激勵他，他也只是搖搖頭，“吃不動了，吃不動了。”

    唇死死的咬住，大滴大滴的淚往下滾，陸云澤摸著姥爺，卻又不敢哭出聲。

    他努力地盼著化療藥的副反應(yīng)過去。

    好不容易撐到了晚上，曾國強卻只是不干嘔了，其他的精神依舊提不起來。醫(yī)院配的晚餐是很好的，有一個特別大的白燒雞腿。陸云澤把雞腿上的rou撕了下來，弄成小塊給自己姥爺，但曾國強也只是吃了幾條，接著就吃不動了。

    “沒力氣啊……”他靠在床上，戴著自己的毛線帽子，“如果不做化療，說不定還有點精神呢。”

    陸云澤吸著鼻子，還在努力安撫自家姥爺：“沒事，咱們再忍一忍，過兩天說不定就好了呢？”

    賀邵承站在走廊里，看著里面，也跟著不禁嘆氣。

    兩次的化療已經(jīng)足夠痛苦，化療藥不斷的侵蝕著老人最后的健康。他們都盼著這樣的付出能夠換來一些回報，換來一些腫瘤退縮的回報，然而實際上，檢查的結(jié)果卻并不如愿。

    曾國強的體內(nèi)，只有部分腫瘤體積減小了，其他地方似乎還額外冒出來了一點。

    他已經(jīng)到了強弩之末。

    得到這個結(jié)果，就算陸云澤已經(jīng)有了些心理準備，卻也呆愣了好一會兒。

    之前的努力和付出……并沒有給他們帶來任何的好消息。

    曾國強在病床上，身體格外虛弱，連坐起來的力氣都沒有了。

    他抬眸瞅著自己外孫，喘息了幾下才沙啞地開了口：“么兒……姥爺?shù)那闆r，怎么樣？”

    陸云澤沒說話。

    老頭心里也就有數(shù)了。

    他不傻，相反，他明白的很。自己肚皮里那么多腫瘤，密密麻麻，估計早就轉(zhuǎn)移得到處都是了。也不能怪醫(yī)院，這人總有死的一天，他前兩年撿了一條命已經(jīng)是運氣不錯的了。

    他該回家了。

    “么兒，姥爺知道……你對姥爺好?！彼[的手伸了出去，他輕輕地拉住了自己外孫，努力地捏了捏，“別哭，姥爺已經(jīng)享到你的福了，你一點都沒虧待姥爺……”

    “姥爺……”陸云澤的淚還是落了下來，哽咽著和他解釋，“醫(yī)生說還可以加大劑量，換其他的藥試試……可能姥爺你得的這個瘤子對之前的藥不是很敏感。”

    床上的人搖了搖頭，緩緩?fù)鲁鲆豢跉猓骸八懔恕懔税伞褷斈昙o大，吃不消這樣治咯！”

    他拉著外孫的手，其實整個人是解脫的。當人認命之后，反而對死亡沒什么恐懼了。他活了七十八歲，有多少人能像他這樣長命啊？當初戰(zhàn)爭年代，十幾歲、二十幾歲就死的那叫一個比比皆是，他老頭子已經(jīng)運氣好得不得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