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工上的奏疏堆積在案上, 皇帝翻開一本見是御史臺彈劾開封府尹的，大怒的將其重重砸在桌子上。

    又碰巧趙慈趕入內(nèi)，皇帝便以為是太子來了, 怒吼道：“讓他滾進來！”

    “陛下, 是翰林醫(yī)官使求見。”

    皇帝抬頭, 微微瞇起雙眼，“讓他進來！”

    楊術(shù)身著綠色公服匆匆跨入內(nèi)，衣冠齊整, 但身上并未帶醫(yī)箱。

    皇帝正低頭批閱奏章，臉色平靜，仿佛之前沒發(fā)生什么一般。

    楊術(shù)緩緩走上前, 俯首下，“臣，請圣躬安！”

    聽到楊術(shù)的聲音, 皇帝便放下手中的奏章抬頭瞧了他一眼，平靜道：“是楊太醫(yī)??？”

    楊術(shù)苦著臉，叩首道：“陛下, 臣, 有罪當誅！”

    “哦？”皇帝當即冷下臉, 看著楊術(shù)質(zhì)疑道：“卿為我家勞心勞力，何罪之有啊？”

    “陛下！”楊術(shù)再次磕頭, “罪臣欺君罔上, 實在是罪不可恕, 不求陛下寬宥, 只求陛下勿要因此遷怒于儲君, 傷了父子和氣?！?/br>
    皇帝挑起眉頭從座上覆起, “卿這話, 何意？”他似不知情的看著楊術(shù)，“遷怒儲君？”

    楊術(shù)抬頭，見皇帝好像不知道，便閉上了眼睛顫道：“罪臣不該答應(yīng)太子殿下，否則也不會造成沈?qū)④姷脑┌?！?/br>
    皇帝走至楊術(shù)跟前，呵問道：“你答應(yīng)了太子什么？”

    “太子殿下讓臣將趙王府的脈案先報東宮，臣不敢得罪殿下，更不敢開罪政事堂，臣便只得應(yīng)下，之后太子還送來了兩位妙齡女子養(yǎng)在臣的宅中，三月下旬時被前來看診的都虞候撞見…便將其強要了去?！?/br>
    皇帝知道楊術(shù)府上的女子是太子安排的，但是脈案一事并不知情，“先報東宮？”皇帝低頭看著楊術(shù)，盛怒道：“到底他是天子，還是朕是天子，楊術(shù)，你也太膽大包天了吧，知瞞不報，你該當何罪！”

    “罪臣自知罪無可赦，只求陛下能夠念臣侍奉二十載，寬恕臣的家人?！?/br>
    皇帝插著腰，緩緩轉(zhuǎn)過身去，深吸了一口氣，旋即喟然長嘆，“好啊，真是好啊，一個個的都算計上了，朕還沒死呢！”

    “陛下息怒！”

    皇帝回過頭走近楊術(shù)，彎下腰，“慈烏還會反哺呢，而朕的兒子們卻巴不得朕氣死，你叫朕如何息怒？”

    “陛下，太子殿下到了！”

    皇帝抬頭看著殿外，旋即直起身，背轉(zhuǎn)過身，深深呼了一口氣，“卿，回去吧，衣服臟了，等洗干凈了，再穿吧！”

    皇帝沒有當場降罪，也沒有派人將他羈押，楊術(shù)便叩首道：“罪臣叩謝陛下，圣恩！”

    太子從開封府的官邸中匆匆趕入宮，剛到殿門口，就看見了從殿內(nèi)倒退著走出的翰林醫(yī)官使?jié)M頭大汗，似乎剛剛在里頭受了不小的驚嚇。

    太子便慌張的扯住他，“楊太醫(yī)，你該不會...”

    只見楊術(shù)長嘆一聲，搖頭道：“殿下，臣...”

    “讓他滾進來！”只見殿內(nèi)傳來一聲極大的怒吼，將太子嚇得驅(qū)身一顫。

    趙慈便從內(nèi)走出，“殿下，陛下叫您進去呢?！?/br>
    趙慈將太子叫入殿，又將殿內(nèi)其他內(nèi)侍與宮人招呼著退下。

    文德殿偏殿的門檻處，太子趴在地上露出一個腦袋，試探的看向殿內(nèi)，只瞧見了皇帝靠桌站的背影。

    他便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爬了進去，“陛下，可叫臣？”

    “臣沒有怠慢公務(wù)，近日都在開封府內(nèi)好好辦事，全都親自處理，再沒有推脫一件事給判官了?！?/br>
    皇帝轉(zhuǎn)過身，手中拿著一張褶皺的紙，上面密密麻麻的寫滿了文字。

    皇帝一步一頓的朝太子走去，太子不敢抬頭，直到黑色的靴子出現(xiàn)在眼前，他便驚嚇的抬起了頭，結(jié)巴道：“爹...哦不，陛...下！”

    皇帝緩緩蹲下，輕輕拿起太子哆嗦的手，將供狀放穩(wěn)穩(wěn)的放在太子的手掌上，旋即起身，他空了的手背到腰后，轉(zhuǎn)過身深吸了一口氣，“好好看看吧，朕的太子！”語氣低沉。

    太子便低頭將狀子撫順，看著字眼旋即瞪大了眼睛，復(fù)抬頭連連道：“陛下，這不是，這不是，陛下，臣沒有...”太子跪著爬向皇帝，抱著皇帝的腿，恐慌道：“爹爹，不是兒做的，爹爹你相信兒，真的不是兒做的！”

    皇帝側(cè)身將其一腳踢開，瞪著惡狠狠的雙眼，“不是你，難道是朕嗎？是朕安排的人嗎？是朕讓她們陷害你的嗎？”

    太子怔在原地。

    “說話！”

    太子便從地上趴回皇帝跟前，“不是的，是...是趙王，對，一定是趙王，一定是趙王，趙王一直覬覦兒的太子之位，趙王...”

    “夠了！”皇帝俯下身拽起太子的衣襟，“太子殿下，您好大的膽子??！”

    皇帝盛怒的眼中印著驚恐哭訴的太子，他將其甩在地上，冷冷道：“我朝的皇太子，竟然將眼線安插在太醫(yī)身邊，竟然威脅利用朝臣，你不知道楊術(shù)是朕的人么？你就這么沉不住氣，盼著我快些死，你好坐上去？”

    “爹爹，兒沒有...”太子從地上爬起。

    “誰是你爹！”皇帝走近將其一腳踩住，冷冷道：“儲君之位，朕可以給你，你若坐不住，朕也可以拿回來，你的命，是朕給的，”皇帝將腳收回，俯下身在其耳側(cè)，“朕同樣，也可以拿回！”

    太子聽著身子一僵，似乎連身上的疼痛都忘記了。

    皇帝負手背對，冷言道：“把事情的經(jīng)過，你所做的一切，原原本本的給朕說出來，如有假話，你就自裁吧！”

    太子拖著麻木的身體爬起，失神的朝皇帝磕頭，“三月上旬，陛下為何派蕭顯符到東宮傳話，陛下的話，讓臣為之恐慌，讓臣覺得陛下舍棄了臣，于是臣在慌亂無措下動了歪念，臣知道陛下最愛三郎，若廢太子，定然立三郎為繼，臣便讓人去妓院賣了兩個女子安插進了楊術(shù)的家中，威脅楊術(shù)為臣辦事，可臣只是想讓楊術(shù)監(jiān)視趙王而已！”

    皇帝回頭大吼道：“楊術(shù)只是個太醫(yī)，事到如今，你還要騙朕嗎？”

    “是，臣不是讓楊術(shù)監(jiān)視趙王，而是，如果趙王府一旦有了喜訊，便讓楊術(shù)先報東宮，可除此之外，臣真的沒有再做其他的了，至于沈徒家中的罪證，臣真的一點都不知情??！”

    “誰給你的膽子先報東宮！”

    太子跪直身子，瞪眼道：“若不是陛下故意讓蕭顯符傳話，若不是陛下步步緊逼...”

    皇帝走近一步，俯身狠狠甩下手。

    ——啪！——

    蒼白的半邊臉迅速漲紅。

    太子伸手捂著，冷冷顫笑，“反正陛下認定了栽贓一事就是臣所為，對么？”

    “不管臣做什么，臣說什么，陛下從來都不會滿意，陛下的眼里，就只有三王，三王做什么都是對的，就連他想要殺兒...”

    “你住口！”

    “難道不是么？”太子眼里充滿了怨恨與不公，“陛下立臣為儲，可卻將希望給了三王，我才是您的嫡長子啊，臣還記得三王沒有出生前，陛下在潛邸，每天都回來的很晚，臣就一直等啊等，等到睡著了，母親出來拉臣回去，臣不肯，臣說，臣要等...爹爹?！?/br>
    “因為兒子記得爹爹說過，齊王府外面都是壞人，爹爹會盡最大的力守護兒和母親，兒從那時候每天都害怕，害怕一閉眼，爹爹就不見了，直到沈氏入府，這一切...”太子抬頭，紅潤著雙眼，“一切都變了！”

    聽著太子的回憶，皇帝長呼了一口氣背轉(zhuǎn)身，“太子??！你總說朕偏私，可你不僅蠢，你還心胸狹隘，眼里容不得丁點沙子，你只看到了朕給了別人的東西，卻從來不想想自己得到了什么，”轉(zhuǎn)回太子跟前，伸手指著，“你！”

    “別人挖個坑你想都不想就往里跳，你是豬腦子嗎？”皇帝直起身，長長的嘆了一口氣，紅著眼睛道：“你外祖，遲早會死在你的手里！”

    僵硬的人旋即楞抬頭，“爹爹...”

    皇帝背轉(zhuǎn)過身，側(cè)頭怒吼，“滾！”

    “滾回你的東宮！”

    闕門之前有人擊鼓鳴冤，天子命大理寺與刑部重新徹查沈徒謀逆一案，重翻舊案，經(jīng)過核查定為冤案，皇帝又詔令三日后重開此案，由大理寺卿、刑部尚書、御史中丞三司使共同審理。

    重審的命令下來，消息很快就傳遍，大理寺派了衙役到楚王府。

    “陛下有詔，命大理寺重審沈徒一案，所有旬休一律停休，下官是來請少卿回去辦案的?！?/br>
    “好，我這就去通知王爺，有勞官人跑這一趟，小小心意。”

    小六子得了消息便不敢耽擱，一路小跑至東院，碰巧遇到一身緋色公服的人走出，停步楞道：“阿郎難道提前得知了消息嗎？”

    “大理寺是不是差人來讓我回去辦案了？”

    “是，剛剛才到的，我正準備回來告訴阿郎呢?！?/br>
    楚王點點頭，“走吧。”

    剛走到門口，便瞧見了疾步走過的起居郎。

    楚王便朝小六子笑道：“去拿把傘，東京城要變天了?！?/br>
    “哦?！?/br>
    韓汜聽見了王府門口的聲音，便停下快步回頭，作揖道：“楚王?！?/br>
    “可巧，我今日本來是旬休，臨時出門辦個差竟然都能碰見韓舍人你?！?/br>
    “可不是巧么，下官今日也是旬休，誰知道今日陛下先是出宮去了趙王府，后又召見了太子，這不，趁著宮門還未落鎖又召下官了?！?/br>
    韓汜無意間提起了兩件剛發(fā)生不久的事。

    而楚王今日旬休一直賴在床上，直到剛剛才起身換了衣服出來。

    “下官得趕著去大內(nèi)了?！?/br>
    楚王點頭輕輕淺笑，等韓汜走后，小六子拿來了油紙傘，“阿郎，您要的傘?！?/br>
    楚王轉(zhuǎn)身，臉色不是很好的瞧了一眼小六子手中的傘，“只怕這雨，下不成了！”旋即又朝府內(nèi)快步走入。

    “阿郎不去大理寺了么？”

    “去，不過去之前得先安排件事！”

    楚王急匆匆的走進東院，將房門關(guān)緊后，連跑帶走的趕到榻前。

    “jiejie！”

    榻上歇息的人緩緩睜開眼，“不是說今日旬休大理寺會來人么，失策了？”

    “是失算！”

    “怎么？”蕭幼清爬起，朝她捂嘴笑了笑，伸出手摸著她的臉，寵溺道：“我家六郎，也有失算的時候？”

    楚王嘆了一口氣，“是，不過也是在預(yù)料之中的事，從二叔說陛下也在找人時我就猜到陛下要保太子，可案子發(fā)展至此，陛下拿什么保太子...”

    楚王低下頭，陷入思考，緩緩道：“陛下去了趙王府又召見了太子，應(yīng)當是提了什么條件，沈徒的案子一定會平反，而我與寺丞是主審，那個寺丞...以太子如今自己的處境，定然保不了他?！?/br>
    蕭幼清聽到失態(tài)緊急，便擔憂的挑起了眉頭，“判錯案子，結(jié)果會怎么樣？”

    “出入人罪法，諸官司入人罪者，若入全罪，以全罪論。從輕入重者，以所剩論?！?/br>
    蕭幼清微微睜著眼睛，“沈徒一案證據(jù)確鑿，不存在故入，”她又擔憂的問道：“失入人罪呢？”

    “失入人死罪，犯人若達到三名以上，主審除名、編管，從審除名，余下申官者追官勒停，負此案的獄吏則刺配千里外牢城?！?/br>
    蕭幼清迫切的問道：“那這次只處斬了沈徒一人.呢？”

    “失入死罪的犯人若只有一名，主審與負審勒停，其余從審者沖替?！?/br>
    至此，蕭幼清松了一口氣。

    而楚王覺得背后涼颼颼的，長吐一口氣道：“謀反本是連坐，原卷上寫的本是誅沈徒三族，后來被陛下改了?！?/br>
    “陛下還真的是陛下...”楚王似乎有些看不懂，或者是看不明白，“他想保我們?nèi)齻€，控制我們?nèi)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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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除名：開除公職

    編管：限制人身自由

    追官勒停：追奪職稱、勒令停職

    沖替：調(diào)離本職

    出入人罪法，諸官司故入人罪者，若入全罪，以全罪論。

    意思是：司法官故意將完全無罪之人判有罪，那么一旦案發(fā)，受害人所承受的罪刑將還施制造冤案的司法官，比如一名無辜者被故意判了死刑，以后冤案若被發(fā)現(xiàn)，則故意錯判的法官也將被判死刑。

    若從輕入重者，便以所剩論。

    意思是，如果罪犯判的罪重于他本來的罪，案發(fā)后，法官就要承受他多判的那部分。

    故入，就是故意。

    失入，是在不知情的情況下判錯。

    不是在開車的路上，就是在停車的路上…

    太子：“我爹又打我了！”

    陛下：“打是親罵是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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