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花朝又回到幼時(shí)那一年，小小身子攀在棺材邊緣，含淚對著棺材里頭父親尸首。

    父親死了，再活不轉(zhuǎn)。她終于明白過來，心中凄涼無比。

    她由棺材邊緣直起身，要找祖母，舉目四望，四下灰暗，偌大堂上不見人影。

    祖母不在。

    她邁出腳步尋人，眨眼已來到街上，身后砰的一聲，裴家的朱漆大門永遠(yuǎn)緊緊閉上。她心頭掠過一種奇異的理解：自己無家可

    歸了，再回不去自幼生長的宅院。

    那么祖母呢？其它事猶可，祖母最最要緊。

    裴花朝不管輕聲細(xì)語的閨閣規(guī)矩，在街上逢人便問：“有沒有瞧見我祖母？有沒有瞧見我祖母？”

    無人搭理她，她問到夜色深沉，街上兩邊民宅家家閉上門戶，路上剩她一個(gè)孩子。

    她立在昏黑街心，喉干肚饑，夜風(fēng)凜冽，小小身軀佝僂著，攥緊衣襟抵御寒冷。

    民宅里，金黃色燈火和飯菜香氣從窗戶暖暖送將出來，屋里老小歡聲笑語、碗箸叮當(dāng)。相形之下，裴花朝自覺成了孤魂野鬼，

    教世界拋棄了。

    轉(zhuǎn)瞬她搖頭，憑是如何，祖母不會(huì)丟下她，絕不會(huì)，雖然不知道老人家現(xiàn)在何處。

    漆黑前路逐漸亮了起來，精確地說，是地上現(xiàn)出數(shù)十來點(diǎn)綠光，她定睛凝注，一群野狗狺狺低吼。

    野狗，會(huì)咬人吃人……她記起乳母教誨，低呼一聲，后退幾步，轉(zhuǎn)身拔腿快跑。

    她嬌生慣養(yǎng)，跑了一段路便上氣不接下氣，可后頭狗吠越離越近，彷佛轉(zhuǎn)瞬便能撲上她后背咬下皮rou。

    忽然前方來了一群士兵，手持火炬，全副武裝。

    裴花朝便要呼救，領(lǐng)頭的士兵先自拔刀指向她，“抓住罪臣之女！”

    她趕緊抄岔路奔逃，跑得一頭汗，兩眼淚，倉促中雙腿相絆，狠狠摔在地上滾了幾滾。

    黑暗中一雙手拉起她，她小手亂劃，滿口尖叫“祖母”和“救命”。

    “六娘，”頭頂傳來熟悉的老年婦女嗓音，“怎地如此失態(tài)？”

    裴花朝張大眼睛昂首看了看，撲入唐老夫人懷中。

    “祖母！”她哇哇大哭，緊貼老人家的柔軟身體、光滑絲衣，“你上哪兒了？我好怕！我好怕！”

    “六娘不怕，祖母在這兒呢。”祖母懷抱有怡人的溫暖和薰香氣味，與裴家平靜安穩(wěn)的生活一般，從她記事起便扎根在記憶深

    處，互為表里。躲在祖母懷中，從前高枕無憂的氛圍似乎回來了，所有陰郁不幸都教屏障在外。

    “祖母……”她笑中帶淚抬首望向祖母，一抹人影由祖母身后冉冉飄至上方。那是韋典軍，面孔慘白扭曲，一眼成了血洞，暗

    紅色濃稠液體源源往外淌，沿面頰流下頸子。

    他咧嘴一笑，嘴角直裂到耳根，枯枝似的大手把毒藥塞進(jìn)祖母口中。

    “祖母！”她伸手要阻攔已經(jīng)遲了，只能痛呼。

    “花兒！花兒！”東陽擎海搖晃裴花朝，直到她睜開雙眼。

    “……”裴花朝說不出話，心臟砰砰跳得兇，直要蹦出腔子。

    東陽擎海將她由床上撈起，把她抱個(gè)滿懷，“你發(fā)惡夢了?！?/br>
    不同于祖母，東陽擎海身上不帶任何薰香氣味，只有沐浴后的爽氣；他胸膛寬廣，肌rou堅(jiān)實(shí)，穩(wěn)如泰山牢牢箍住她，抱得人喘

    不過氣。

    她心頭一松，回抱東陽擎海，哭聲迸出牙關(guān)，淚珠不住滾落。

    東陽擎海見裴花朝睡夢不安，醒后額生冷汗，小臉驚悸，心內(nèi)已似一鍋沸油；再聽她哭泣，那聲聲抽噎直似一蓬水滴，紛紛落

    進(jìn)油中，霎時(shí)滾油炸開，油花劈啪四濺。

    “放心，有我在，誰都傷不了你。

    ㄨíńＹzω.℃Oм”他緊緊摟住懷中人，“可是又夢見韋典軍？那鳥漢，我把他挫骨揚(yáng)灰，教他魂飛魄散，再

    不能入你夢里?！?/br>
    他原意安撫裴花朝，不料懷中嬌小柔軟的身軀打了個(gè)寒噤。

    “別為難我祖母！”她嗚咽。

    東陽擎海怔住，莫非毀尸作為太陰毒，唬得她擔(dān)心自己又追究她祖母？

    “你好好的，我絕不動(dòng)她?！?/br>
    “我好好的，我沒事。”裴花朝由他懷中抬頭，小面淚痕斑駁，櫻唇抖索，硬生生擠出笑靨。

    明明愁怕極了，逞什么強(qiáng)？東陽擎海想點(diǎn)破，微張嘴卻發(fā)不出話，氣惱憐惜絞作一團(tuán)，擰得胸口生疼。

    裴花朝見他皺眉，直起身環(huán)抱他肩膀，臉依他肩頭，“我真沒事，你別惱我祖母?！?/br>
    然而她不斷發(fā)惡夢，某一夜又驚醒過來，渾身虛汗依在東陽擎海胸前讓他哄著。她柔若無骨偎靠這漢子，汲取他身軀度來的溫

    暖安穩(wěn)，這教她心頭踏實(shí)，同時(shí)也不安。

    “寨主，近來我總是擾你睡眠，不如暫且分房睡?！?/br>
    “分個(gè)屁！”東陽擎海粗聲道：“你就得睡老子床上。老子眼一張，就要瞧見你；手一摸，就要摸到你！”

    “你白日公務(wù)繁重，夜里又不得休息……”

    “老子支持得住，也樂意?！?/br>
    “寨主……”

    “老子說了算！”

    裴花朝再不提分房，可有件事，東陽擎海無法強(qiáng)她。

    從前她晝間只睡午覺，其余時(shí)候便看書下棋，為他打理一些起居，遇襲后，變得白日嗜睡。

    東陽擎海原當(dāng)她夜里睡不安穩(wěn)，白天補(bǔ)眠，久了越看越不像——有時(shí)總算她未發(fā)惡夢，睡了許久，醒來人依然懨懨的。哪怕

    她對著他小心掩飾，勉力抖摟精神伺候，他終究覺出不對。

    他問她怎么了，她淺淺笑道：“這般癥候我經(jīng)歷過，睡幾覺便好了。”

    林化也說，受了太大驚嚇刺激，有些患者確實(shí)嗜睡，要恢復(fù)如常，必須靜待心緒平復(fù)。

    東陽擎海卻生出新疑念：裴花朝經(jīng)過其他大驚嚇？

    他找了裴宅跟隨裴花朝最久的奴仆問過，原來裴花朝遭搶親后，病了一段時(shí)日，其中病候便有頻發(fā)惡夢與嗜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