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在只容一人通過的土堆上，缺乏黏性的砂石因為人類的踏足而畏懼地向下滾落，最后躲進(jìn)了白菜翡翠般的葉褶里。

    農(nóng)村里挨家挨戶都建有雞籠，柵欄是發(fā)黃的竹竿，透過縫隙能看見高傲抬腿向前邁步的公雞，脖子隨著步頻一震一震地抖著，母雞蜷在地上愜意地瞇著眼，鼻尖傳來sao臭的氣味。

    “我聽虎子說你們是大城市來的，農(nóng)村條件差，實在是委屈你們了?！眿D女引著他們走進(jìn)一扇破舊的鐵門，三幢屋子分別排布在東西北三個方位，倘若不是因為過于鄙陋的木質(zhì)屋頂和門窗，倒像個大戶人家。

    “這三幢房子都是你們家的嗎？院子真大?！标懸抡f。

    “算是吧。以前爸在的時候，前面那屋還是住人的，后來他不在了就閑置下來了，還是爺爺那輩留下的。中間這屋是爸媽住的地方，右邊是我們家的房子?！?/br>
    “不好意思，讓你提到傷心事了?！倍艔獢r下還想張口的陸寅柯，眉目低垂。

    “沒事沒事，事情都發(fā)生了也沒別的辦法。”婦女淡然地笑笑，“農(nóng)村就是這樣，房子不值錢，誰家都是大房子?！?/br>
    “可房子再大又有什么用呢？人都走了，越大心里越空?！彼劭魸駶櫰饋恚K于岔開話題提溜起兒子，“唉不說了，你們?nèi)ノ夷俏莅?，客廳的方桌上有零食?；⒆?，帶老師們吃點東西去。”

    阿虎點了一下頭，但又搖了起來，他拽住婦女的手，無助的模樣像只無法站立的羔羊。

    “奶奶呢？我想先去看看奶奶。”

    婦女嘆口氣，無言地牽住他走進(jìn)里屋，領(lǐng)他到了床邊。

    床上躺著的老人神情安詳，眉骨處卻有干涸的血跡，一點點，卻直接促成了她的死亡。

    阿虎哇的一聲就哭了出來，跪在床邊握住老人枯槁的小手。時間太長，那手已經(jīng)涼了，熾熱的心臟不再跳動，余溫漸漸消逝在塵埃里。

    杜彧和陸寅柯站在門外并不走進(jìn)，他們越沉默，阿虎的哭聲便越發(fā)鮮明。

    這間屋子進(jìn)來就是廳堂，厚重的木門還配著插銷作鎖，銷是塊沉甸甸的木頭，把銷往里一推，大風(fēng)也吹不開。正對門的墻上貼著幅掛畫，色彩已經(jīng)掉得差不多了，但隱約還可以分辨出是幅松鶴延年。

    木桌的塑料小碟里還擺著花生和柑橘，墻上的年歷正翻著今天的日期。陸寅柯湊近了看，下面兩行小字上寫著：宜嫁娶、祭祀、入殮、安葬，忌移徙。拿指尖從上面按過，仍平靜無波的心緒讓他焦躁地皺起眉，他明明知道是該沉重才對。

    這里的房子頂都很高，明明是兩層的格局，卻只用房梁接起。屋頂有片瓦掉了，應(yīng)該是刻意為之，因為有玻璃填補(bǔ)了空檔。蒼白的日光從那片玻璃投射進(jìn)陰冷潮濕的屋內(nèi)，在凹凸不平的水泥地上打下些許光影。

    杜彧追隨著光，探出一只腳，于是光在他的鞋尖流動起來。

    一只灰黑條紋的貓突然從房梁上輕巧地躥了下來，它歪頭盯著兩人看了一會兒，又躥上另一端的房梁。

    門內(nèi)的哭聲沒有停歇，少年的嚎啕與婦女的哽咽混雜在一起。門外是兩個沉默的過客，他們無權(quán)踏足他人的世界。

    “你說，這人怎么就能這么脆弱，一個跟頭就給摔沒了呢？”陸寅柯坐在條凳上低頭剝花生，脆殼和紅皮被他輕輕碾碎了撒落進(jìn)垃圾桶里。

    杜彧撕開一顆玉米糖含進(jìn)嘴里，是硬糖。他用舌頭卷著，口腔的高溫將它融化成甜膩的糖水，順著舌根滑進(jìn)喉嚨里。

    “人老了，更何況磕到的是腦門，當(dāng)時就昏迷了，走得很快?！?/br>
    “我在日歷上看到今天宜安葬，她不會是……”

    “陸寅柯?！倍艔睾白×怂?，語氣并不嚴(yán)厲，似乎只是在說一件稀疏平常的事情，但音調(diào)卻是黯沉的，“不要開逝者的玩笑?！?/br>
    “我錯了。”陸寅柯點頭。

    他撈過杜彧的右手，用掌心托住，另一只手把剝好的幾?；ㄉ家还赡X兒地滾了進(jìn)去。他還沒來得及撤回手，杜彧就反手一扣，又悉數(shù)還給了他。

    “我嘴里有糖?！?/br>
    “哦，那好吧?！彼咽治⑽Ⅱ槠穑纱嗬涞赝约鹤焐弦毁N一倒，渾圓的花生粒就都滾上了舌尖。

    好歹是杜彧拿過的。

    他一邊暗自竊想，一邊漫無目的地往右看去。

    正好，婦女朝他們走了過來，本以為只是路過，沒想到卻是定定地在他們面前站住了。

    “能幫忙拿個東西嗎？”她問，“有點重。”

    要拿的東西是口棺材，生前就打好了的。

    黑色的木質(zhì)棺材十分笨重，就放在左邊屋子的閣樓上，在老人還活著的時候，就一直放著。

    遺照也是早就照好了的，黑白卻帶笑。

    原來還只能孤零零地擺在里屋，現(xiàn)在好了，終于能正大光明拿出來跟她家老頭子一起并排放著了。

    那么大一張大頭照，還用黑框裱著，不知道她在無數(shù)次經(jīng)過自己時，都會想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