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郝時荷第一次發(fā)現自己有受虐傾向時,著實冒了一頭冷汗。 正是情竇初開的年紀,她卻只覺得自己有病。 她想不起來,到底從什么時候開始。 她向來沒有主權,例如對方不讓她住進他的房間,她就做好那塊生硬的夾心餅干,自己的東西從奶奶房間一點一點的移去大房間旁邊那個堆放雜物的小房間,每天夜里在兩位老人的注視下抱著一床被褥和一個沒什么高度的枕頭“貓”進最大的那個房間。 一天又一天,她無聲無息的侵占,他冷眼以對的退讓。 當然,少爺是有少爺脾氣的,有時起夜瞧見床下那個黏人的“毛毛蟲”,氣上心頭也會踹上兩腳,偶爾沒控制住力度,裹得緊緊的被褥下傳來“哎喲”一聲,會把他嚇一跳,連忙憋著尿意滾回床上。 她都知道啊,也有抱怨過呀,但當酷夏的夜晚躺在那個房間地上蹭著不算強勁的空調冷風時,她又不甚在意了。 因此她也認為,不論犧牲了什么,在別處會有不經意的補償。 只是現在她又突然醒悟,大部分時候,弱者的犧牲一文不值,補償不過是別人故作的施舍,以彰顯他們慷慨的品格。 周益黎初中在鎮(zhèn)上讀,每天走路得四十分鐘,高中則和阿牛一道,每周坐他爸的桑塔納去縣里讀書。 那時候的口號是“勤勞務實”、“發(fā)家致富”,村里人賺到錢最先考慮的是蓋房買收割機,沒幾個像劉犇家那樣的花架子。車子底盤那么低,后備箱那么小,能干啥?連一大家子也坐不下,排場倒是擺得足,學解放前的有錢人家,配個“司機”接送。 周益黎倒也不是樂意享受這樣的待遇,他衡量利弊,想著不坐這車,怎么去上高中,爺爺年紀大了也蹬不動叁輪車,走路去不現實,倒是想買輛自行車,家里的情況讓他怎么也開不了口。不讀高中的話,他不得被英年早婚,生米煮成白飯?想起家里那位,他頭疼過后又豁然開朗,沒錯,甭管別人怎么說,這中看不中用的桑塔納可是他脫離苦海的唯一辦法。 這苦海,真溺了他好多年。 郝時荷渾然不覺。小學那會兒,村小離家不算近,她受郝爺爺囑托,一定得貼心照顧好周少爺,她自然啥也不管,每天扎著兩個羊角辮屁顛屁顛地跟著周益黎。知道實情的見怪不怪,比如阿牛,他不愛和女生說話,每次見郝時荷在后門巴望著,他只用筆戳下周益黎的背,示意他回頭:“你家那個又來找你了?!倍恢榈闹挥X奇怪:這人鬼鬼祟祟地到底找誰。 原因自然是周益黎在學校從不搭理女孩子。說起這事,整個五年級都有不少女同學有一番苦要訴呢。 郝時荷沒把自己歸為需要訴苦那類。她只是本本分分地完成大人布置的任務,至于完成得好不好并不在她的考慮范圍內。于是她每次把水果啊零食啊雨傘啊外套啊都丟在他們班后門的垃圾簍旁邊。也不管對方是否確認收貨,第一時間“飛”回自己班找同齡人玩。 周益黎卻是不勝其煩,有一次他不得不在垃圾桶旁撿起自己丟在家的作業(yè)時,被班上的某個大喇叭看見了,自那以后每次郝時荷來,周益黎都會接受一群來自他班同學的注目禮,他閉上眼混淆視聽,在發(fā)覺自己的行為無異于掩耳盜鈴后,他深深地嘆了口氣,他向他沒怎么說過話的同桌耐心解釋道:“她是寄住在我家的一個遠房親戚?!蓖朗軐櫲趔@的點點頭,如他所愿地把目光投向了別的地方。 然而,下一次又是如此。他“咳”了幾聲,同桌意識到自己無意識的目光,慌張地轉向另一邊。阿牛拍了拍他的肩膀,竭力隱藏自己的笑意,平靜說道:“你就從了你的田螺meimei吧,廣大人民群眾都看不下去了。” 從什么從,毛都沒長齊的小孩們,真是過于早熟。他置若罔聞,卻再沒踏足過班級后門,仿佛那就是個獵人陷阱,只要他踏近一步,隨時會落進流言的深淵。 后來,他再問起劉犇這件事,劉犇卻像失憶了似的:“是嗎?小學那會兒有人這樣認為?不過好像也沒說錯…唔……” 許多家長常以“打一巴掌再給個甜棗”的方式教育孩子?;蛟S人類骨子里是偏愛先苦后甜的,但郝時荷以為這是她的劣根性。 她真正懂事后,才會認真思考別人對她的看法。 她一直那么木訥,村里有不懂事的大人向自己小孩宣揚她童養(yǎng)媳那事,她的同學來問她,她紅著臉不會撒謊。她在別人的關注下,并沒有完全實現這一身份的轉變,從前的跑腿小妹依舊跑腿,跑腿的距離也更遠了,從跨年級到跨學校。 對方依然不耐煩的接過她手里的東西,告訴她下次別來了。她從善如流的點點頭。他注意到她臉上不停滑落的汗珠,吝嗇的從口袋里掏出一張紙丟給她:“趕緊回去?!彼冻雠c她的膚色形成鮮明對比的牙齒,笑著說:“好?!闭f走就跑,還掀起一陣急促的風,那風里帶著微咸的汗味和津甜的皂香。明明不好聞,他卻在短暫的幾秒里分辨出是什么味道。 郝時荷有些得意忘形,她忘記自己挨了多少“巴掌”,卻揣著這顆“甜棗”踏上了回程。她想和她奶奶分享,因為奶奶說她總是倒貼,她這次可是有了回報呢。 以至于她特意把自己中飯沒舍得吃的雞腿留給傍晚放學回來的周益黎,誰知道人家十分嫌惡地推開她的手:“滾開,誰知道你有沒有在它上面流口水。” ………… 諸如此類的事件還有很多。郝時荷恨自己這不長記性的豬腦子,還是她已經像巴普諾夫的狗、桑代克的貓一樣,是定式的產物,有跡可循? 當她終于發(fā)現對方只是做實驗似的捉弄她時,她出冷汗之余,面不改色。無論她是否被像貓狗一樣對待,她都是弱者,這是他們倆人的身份所決定的。她從前沒有反抗過,今后更不會。她只能作為周益黎的附屬品而存在。 因為郝爺爺從小就不停地告訴她:“做人啊,得知恩圖報。” 她是奶奶撿來的,卻是郝爺爺花著周家的錢養(yǎng)大的。 郝爺爺呀,其實只對周家好啊。 郝時荷呀,也只能對周益黎好。